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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不在(1 / 1)

许织夏望着他,满眼惶恐都被困惑取代。

她没觉得哪里不对,在得到允许后,她跑向他没有一丝犹豫,潜意识里认定了有他在就很安全。

纪淮周没计较,跟小孩儿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对待右手边的就不同了,这个被他捏住了根命脉,男高音似的直叫唤。

纪淮周胳膊一甩,给人扔出去了。

嫌吵。

陆玺摔过去的时候,男生们倏地绷紧脚尖,整齐划一后退了步,腾出的空地不宽不窄,正好够陆玺坐个屁股墩。

“嘶……”陆玺看见身后这帮人就来气,臀部使不上力,他抬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半天,咬牙切齿挤出一句:“你们最好都还活着。”

男生们这才回魂,忙不迭你一搀我一架地把他扶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陆玺忍着痛骂道。

陆玺的恼骂像铆足劲的脚,一脚把他们从看台踹进了赛场。

“知道自己惹到谁了吗?”

“你死定了!除非今天纪淮周在这儿!”

“陆哥你都敢打,他可——”瓶子双手叉到腰上挺身而出,纪淮周凉凉的眼神扫过去,他一哆嗦,刚牛哄哄了下就缩回去了,但语气没能跟上脑子的反应:“可、可是神经病!”

陆玺一个巴掌甩到了他后脑勺。

这一掌下去,瓶子任督二脉都通了,随即脑袋又是一扬,跟头牛一样地动山摇地冲向纪淮周,要跟他拼命。

许织夏害怕,脸埋到了纪淮周胳膊后面。

纪淮周平静地看着逼近眼前的人,漫不经心吐出一个字:“滚。”

他冷淡的声音像块斗牛士隐形的红布,瓶子头往回一扭,冲回陆玺旁边,动作一气呵成:“陆哥,退一万步讲。”

陆玺睇着他,倒想听听他能讲出什么让人冷静的话。

瓶子大喘了口气:“他就打不着咱们了。”

陆玺手臂一下子就高举了起来,瓶子见状抱头逃窜,其他人赶紧一拥而上拉架。

这时堂屋的方向也有声音逐渐清晰。

“我们还没老糊涂,能教教她诗文,她要是感兴趣,也可以跟惊春学学书画,你就当送孩子上学了。”

“这样当然好,就怕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麻烦的,冬青最喜欢小孩儿了,她巴不得孩子天天住这里……”

三人从灶房出来,一到堂屋,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

蒋惊春看是这帮小鬼,见怪不怪,放下两盘装着各种糕点的竹木方格盒:“还不消停,你今天是要把我这书院也拆了?”

陆玺见着人,松开瓶子的校服领子,咧嘴一笑走过去:“叔公叔婆!做什么好吃的了?”

他熟络得很,不客气地抓起块山药糕就一口塞进了嘴里。

“慢点。”蒋冬青一向心疼孩子。

蒋惊春平静但严厉:“以前就不提了,上周你把武馆镇馆的剑玩河里去了,人家现在还没捞上来!前天踢球,往孟老中药柜踢,赔了多少虫草?还有照相馆的橱窗,镇子口的早茶铺……大伙都告状到我这咯!”

闻言陆玺反而眼睛一亮,口齿含糊着,满怀期待地问:“我爸怎么说?”

蒋惊春说:“你爸这么忙,哪有闲工夫管你这些破事。”

陆玺不屑嘁声:“没意思。”

他拽了下斜跨身前的书包,扭头就走。

蒋惊春喊他:“来了又走,你干什么去?”

“去游戏厅啊!”陆玺大摇大摆地走了。

蒋惊春头疼:“小小年纪不学好,下午返校!”

陆玺头都没回。

许织夏眨着眼,睫毛扑扇,陆玺经过她时,眼神瞬间变得宠溺,笑嘻嘻挥手:“考完试我再来找你玩儿啊妹宝!”

一抬头,撞上纪淮周那双狭长的冷眼。

陆玺双腿本能发软,这哥们长得顶,武力值也顶,怪让他后怕的。

他硬撑出气势,低声放狠话:“等着,我找人弄你!”

说着就掏出手机,边走边拨了通电话出去:“老乔,回国了来给我撑个场子……杭市啊,回什么沪城……不是,你得来!我特么让人给欺负了!”

一行人风风火火出了书院。

周清梧紧接着快步过来,担心问:“没闹矛盾吧?”

纪淮周压根就没把陆玺当回事。

那些年这么乱的港区他都待过了,街头正面交锋纹身染发的古惑仔,动的都是真刀枪,猖狂犯罪的南亚人他也冲突过不少。如果不是姓纪,又学过MMA,就他这性子,十条命都不够在那时的港区活的。

狼的世界容不下一头羊,想要生存必须成为最凶残的那只阿尔法。

纪淮周后来就是那只阿尔法。

港区当初只手遮天的帮派一把手,都称他是天生的坏种。

那个龙头对他另眼相待,有心收他当义子,造势要做他在港区呼风唤雨的靠山。

这事情最后当然没成。

他们见人就收保护费,又无恶不作,纪淮周瞧不起他们,更瞧不起他们内部虚伪的仗义。纪淮周也算不上好人,但他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独来独往,只要人不犯他,就能相安无事。

见的都是真枪实弹,所以相比陆玺这种程度的,在纪淮周看来,不过是毛头小子扮家家酒。

幼稚,无聊,不值得放眼里。

“人送到了,你带走。”

纪淮周语气不带情绪,眼皮也懒得撩一下,尾音没落就向院门偏过身。

见他要走,许织夏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扯住他衣袖,要跟他一起。

纪淮周显然没打算带着她,顿足回首看住她,给她时间放手。

“宝宝肯定吓着了,”周清梧虽然希望许织夏能和她回市区,但窥见她紧张的表情,所有安排都只能放一放:“阿玦,你先带她回去好了,书院的事不着急。”

纪淮周瞥一眼周清梧,没说话,也没任何反应,兀自抬腿走了。

他现在只想回那个破地方睡觉,至于这小孩儿,不吵他就都随便。

-

屋里的灯具依旧像个摆设,但白日有阳光,能照亮屋子里每个黑暗的角落。

纪淮周在睡觉,躺的还是昨晚打的地铺。

楼下和院子里都静得没有声响,许织夏坐在床沿,听着他的呼吸,有时看看窗外,有时看看他。

他睡着后就一直僵着眉骨,眉心紧皱。

或许记忆全是灰色的,哪怕是做梦都想象不出能让人放松精神的愉悦的事。

冗长一段时间过去,太阳像是电量不足,光从明媚渐渐降暗,天黑下来,窗外变得很阴沉。

许织夏屏住了气,心慌慌的,她滑下床,静静走到纪淮周边上,挨着他在地上坐下来。

纪淮周睁眼的时候,就看到腿边挤着一小团黑影,再看细了,意识到又是这小孩儿抱膝蜷曲在那里。

真就长他身上了,醒着要跟,睡着也甩不开。

纪淮周疲惫地阖回上眼,拖着鼻息,刚睡醒的声音带点烟嗓的感觉:“我长尾巴了?”

许织夏回头,发现他已经醒了,这才出声,低低道:“哥哥,天好黑。”

纪淮周能从声音里听出她在害怕,但他选择沉默。

不然呢,要他哄么?

又有谁来哄过他。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要什么,高浓度的酒,一个拥抱,还是能一了百了的枪。

几乎是被流放在港区的这些年,治安混乱,形单影只,他学会了打架斗殴,学会了让人闻风丧胆,没学会哄人。

纪淮周默不作声,起身下楼。

这个房子无论楼上楼下都是空空的,没几件家具,摆前屋中央的四仙桌就很显眼。

桌上丢着些零散的物件,以及一袋吐司。

纪淮周用腿勾近一把椅子,往后一坐,人懒洋洋靠进椅背,捞过吐司袋开始拆:“什么时候走。”

他坐着许织夏都不及他高,无声站在他旁边,指尖刮着自己的手心。

“今天不走?明天能不能走?”纪淮周递她一片吐司,无悲无喜问:“赖我这儿等谁呢?”

许织夏接过来,手指头捏着吐司边,过了会儿,很小声地说:“我想等妈妈……”

纪淮周又拿出片吐司,闻言顿了一下,没讲话,大口撕下半块吐司,脸部肌肉咬合拉扯着紧致锋利的下颔线。

剩下的半片吐司纪淮周没继续吃,他垂着眉眼,过半晌,突然说:“关我什么事。”

他扬睫,目光裹挟着几分残忍的尖锐,盯进她的眼睛:“你现在就两条路,要么跟那个阿姨一起生活,要么回儿童院去。”

“你妈妈不要你了。”

四周昏暗,可到底是白天,和夜里不同,没有黑得暗无天日,还有亮度弥散在空气里,只是有些朦胧。

许织夏低着头,听到那句妈妈不要她了的瞬间,她眼底悄悄泛出一圈红。

纪淮周偏过脸,敛回部分视线,只用少许余光瞅她:“还有,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该怕的是我,趁小命还在赶紧走。”

他没心思再吃,丢下半片吐司。

“自己爱待哪儿待哪儿,别跟后面妨碍我。”纪淮周站起来,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听懂了么?”

没有恶声恶气,他甚至近乎平静,但态度是冻住的,像坚冰,有着能和凶画等号的冷漠。

他从来就不爱好好说话,不过此前都是爱搭不理,不着调的,让人觉得只是空架子,他并没有所谓。

所以在那个钝感的年纪,许织夏还是会赖着他。

可这回他明显认真了,认真得吓人。

哪怕是许织夏这样单纯的小朋友,都有点不太敢纠缠。

“嗯……”许织夏鼻腔逸出淡淡的哭腔,瓮声瓮气,却又很温顺。

纪淮周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离去。

木楼梯连续嘎吱几声,接着楼上的门砰得关响。

许织夏不再跟着他,只是一直静静望着,直到他背影消失在二楼的黑暗里。她垂下脑袋,看着手里的吐司,慢慢咬了一口。

她孤零零站在一楼晦暗不明的前屋里。

外面天阴着,但屋子里更暗,于是她朝亮堂的地方走出去,蹲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小口地吃着他给的那片吐司。

“喵呜……”

一丝几不可闻的叫声。

许织夏寻声抬起小脸。

院门没关严实,门口的墙头青瓦下,有一只小奶猫,背上有一块心形的橘花。

它也是孤零零的,四处嗅着,似乎是饿了。

许织夏新奇地眨眨眼,小猫的眼睛圆溜溜,汇聚过来,一人一猫对视着。

纪淮周进了那个堆放纸箱的房间。

木书桌抵着窗,窗户支开了,窗外临着河,河水在灰蓝色的天底下,像沉浮着一层银色鳞片。

他拿起桌上那叠图纸。

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手绘的航模制作图,阴翳的云团密集,天光越来越模糊,逐渐撑不住眼前复杂的铅绘痕迹。

不知过去多久,河面的鳞片一圈圈荡起波纹,上空蒙着薄薄的水雾。

又下雨了。

春雨连绵,还真是烟雨江南。

远离城市来到这儿,纪淮周就没想好好过日子,住进来前没叫人装电表箱,用不上电。

那时候时兴滑盖手机,哪怕他用的是国外高端品牌的智能触屏,也不带有手电筒功能。此刻整个房子里,能照明的只有一盏烛台。

翻着看了几张,没什么心思,纪淮周把图纸丢上桌,桌上的手机正好亮了屏,是周清梧的短信。

纪淮周没去看,只是留意到屏幕上的时间。

下午五点多了。

他后倚进靠椅里,状态浑浑噩噩,仰着脖颈,一合上眼帘,面前就浮现出那小孩儿的脸。

半明半暗中,她满眼委屈,但是不哭也不闹。

她越懂事,纪淮周心情就越烦躁。

蹙着眉闭目了几分钟,他睁眼,翻出只打火机,指腹擦了两下砂轮,跳跃而出的火舌咬住烛芯,升起新的一簇火焰。

纪淮周托起烛台,去楼下。

烛光昏黄,照得前屋影影绰绰,没看见人,视线往院子里扫了一圈,也是空落落。

但院门敞着一小半。

纪淮周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确定人不在屋里,他搁下烛台,径直迈向院外。

镇子前街后巷相连,小桥遍布,走几步就分出新的岔路,各方向都有路可通。

阴雨天,路上几乎没了人,细雨朦胧,天色要比往常灰沉。小巷长街已有一些人家开了灯,暖橙光从雕花木格门窗稀稀落落地亮出来,显得街巷里更冷清了。

纪淮周疾步穿梭过几个巷口,经过某处时,捕捉到一声压抑的抽噎。

他忽而止步,回首。

找到许织夏的时候,她蹲在一只环卫垃圾桶旁。

桶盖子掀成了平角,和桶身架出了个只够小狗小猫避雨的空间,她就瑟缩在那盖子底下。

怯生生的,不知所措。

许织夏脸颊湿漉,泛着粉晕,眼眶里还含着水光,裙子和脸都脏兮兮。

她在这里蔫巴了很久,没下雨前,不远处的空地上还有几个小朋友在踢球,嘻嘻哈哈的笑声里,球滚过去,又飞旋过来。

许织夏想起了Felix.

她颤抖地抱紧自己,往里躲了些,害怕被发现。

后来下起雨了,他们朝各自的方向奔回了家,也有两个被撑伞而来的父母接走。

四周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无家可回,无人来寻。

静静掉了会儿眼泪,许织夏终于看见了他。

她面前几步开外,是一堵马头墙,墙上高处用墨漆题了“棠里”两个大字,书法秀美,笔酣墨饱。

少年就站在这两个书法字下。

他眉头微微松开,但神情依旧凝重。

望见他,许织夏瞬间有了眼神光,茫然烟消云散。

她下意识想要跑向他,却只是动了动,没站起来,像是犯错了心虚,也像是不敢靠他太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来找她的。

纪淮周抿唇,看住她片刻,才低沉出声。

“过来。”

他话一落,许织夏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她立马从垃圾桶盖下钻出来,跑过去,撞进他怀里。

许织夏紧紧扯住他外套两边,委屈地哭出了声,脸埋在他腹前,一边呜咽,一边蹭他衣服。

纪淮周一时忘了反应,从港区到这里,他就没见她哭过,何况还哭得这么凶。

至于眼下为什么哭,他很难不以为是他话说得太重。

纪淮周没拉开她,给她哭了两分钟,但嘴上不温柔:“叫你不要跟着,叫你离家出走了?”

许织夏抬起头,一脸泪痕。

她摇晃了下脑袋,张开手心,给他看手里剩下的一点吐司,攥太久都瓷实了,很小一块。

“猫猫……”许织夏哽咽,四周张望几眼,那只小橘猫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又回过头来,磕磕巴巴地解释:“喂小猫……”

她词不达意,但纪淮周懂了。

大概是她喂猫的时候,一不留神出了院子,结果找不着回去的路了,无头苍蝇乱撞,越撞越远,下雨了无处可去,就躲在了这里。

雨滴答落了几滴到皮肤上,再一眨眼,猝不及防就下大了,噼里啪啦的。

出来没带伞,纪淮周自己无所谓,但带着个小孩儿走不快,回去弯弯绕绕也得有一段路,于是拽上她,就近找了个屋檐。

店关门了,没人住,廊檐下有盏仿古木灯笼,照下一圈清冷的橘光。

纪淮周曲敞着双腿,坐在台阶上。

许织夏挨他旁边站着,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捏住了他外套,将他袖子的布料捏出层褶皱,迟迟不放手。

走丢了,她还心有余悸。

后怕的心情猛烈,许织夏断断续续地哭啼,在等雨停,纪淮周正也无聊,听她哭得止不住,侧目瞧了她一眼。

许织夏以为自己乱跑惹他生气了,抬起衣袖把眼泪一抹,乖巧地对上他的目光。

纪淮周沉默地看着她。

他在港区,无论黑白人人视他为凶煞,见他都想绕道走,他被迫干过架,拿过刀枪,没被小孩子柔软的眼神注视过。

可就是有这么个小女孩儿,他再冷冰冰,也降不掉她对他依赖的温度。

“我活腻了,你也活腻了?”他淡淡戏谑。

许织夏不解地望着他。

纪淮周抬了下眉骨:“不怕我啊?”

许织夏老老实实摇头。

“我会吃小孩儿。”他语气古怪,似真似假的。

许织夏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迷惘又清澈,可能是被他吓唬到了,也可能是好奇,她琢磨着他的话,愣愣呢喃:“吃小孩儿……”

纪淮周煞有其事:“嗯。”

许织夏想了想,鼻音浓重:“哥哥,我会乖的……”

纪淮周怔了一秒。

她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想内。

四目相对,纪淮周渐渐被她无辜的眼神看得没了劲,起了阵夜风,他不作声色,拽着后领,剥下了自己的夹克。

“还会什么?”他漫不经心,把外套丢过去。

许织夏眼前一黑,头上又是一沉,单薄的睡裙都被少年宽大的外套盖在了底下。

她扒拉了几下,探出脑袋,认真思索起来。

——用不着陪我,她能做什么,能给我添堵么?

她不理解添堵的意思,只记得他说这句话时,态度很不满。

许织夏眼尾又溢出点水色,拖着哭腔,执拗地说:“还会、还会给哥哥添堵……”

纪淮周斜睨过去。

小姑娘头发微湿乱散着,鼻尖通红,湿润的睫毛一扇一扇,直勾勾巴望着他。

他看明白了,她还以为添堵是什么多乖的事儿呢。

纪淮周舌尖舔过唇角,压着扯了下,没忍住,头一低,还是被她惹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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