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半小时前。
嘣嘣。
远方天空传来清脆的空响，像远处烟花爆开，在污水横流的港区小巷听不真切。
虞烬眼睛一眯，压低帽檐，继续穿梭在逼仄的巷道中。
他嘴角叼着烟，烟头的火星就是巷里唯一的光点，苍蝇半夜还在飞舞，有两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已经腐臭，不知是被谋杀还是活不下去病死。
虞烬视若无睹，抬脚跨过尸体，踩在蠕动的蛆虫上发出噼啪声，当走到这条小巷尽头，蓦然停住。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小巷尽头是个十字路口，有人靠在转角右侧，低沉声音开口。
虞烬这个角度刚好看不见说话人的身影，不过他很清楚这個人是谁。
“在这里，七年前盖亚号巡星舰的发掘记录，相关人员名单都在上面。”
他从风衣怀中抽出一份牛皮纸包，朝巷口丢过去。
包裹的黄色牛皮纸在空中破碎，哑暗但凌厉的刀光如精准的手术刀，一张张手写的纸质资料纷飞。
不过这些纸页并未落下，而是漂浮在半空中一一展开。
虞烬耐心等那个人浏览，丢下烟蒂用脚碾灭，吐出大口白烟，整张脸环绕在烟雾缭绕中，看不真切。
“舰载中枢的拟态人格，还在你们手上？”
那个藏在转角处的人忽然问。
虞烬动作一顿，微微颔首确认：“还在，藏在绝对安全的位置，仅有我和你的前上司知道。”
“凛……”
转角处的人闻言沉默，半晌后才问：“你们还没放弃找那家伙？”
“哈。”虞烬两手摊开，理所应当的语气：“你不也一样吗，笛卡尔害你们这些荒京人流离失所，对他的仇恨凛小姐与你一样，否则也不会加入启程会。”
大破灭后，新纪1723年。
武装海盗集团‘燎原’高层道格拉斯率舰队驶入『极东之城』荒京的茨木湾，以坚船利炮逼迫荒京幕府『天上家』签订自由贸易条约，史称‘墨船事件’。
后续第五源神【力量】达尔文亲自在荒京两处市区投下力量，炽目的光焰和蘑菇云瞬间吞没上百万人生命。
燎原对外宣称是他们的大威力战争武器。
从此，荒京幕府成为‘燎原’的补给港口和后花园，陷入沉沦。
直到被神秘的杀手刺杀前，道格拉斯都被舆论称做‘五星天皇’，以幕后统治者的身份掌控荒京。
历史只是轻飘飘的将事情记载，生命只是串数字，惨状也被简单的‘混乱’两个字概括，唯有亲历者才会真正刻骨铭心。
虞烬知道，无论是他的后台青木凛，还是此刻藏在转角的这个人，都曾因此流离失所。
所以也有熊熊燃烧的仇恨。
他还知道，当年荒京沦陷的太快了。
虽然达尔文亲自出手，没有源初之神支持的城市必输无疑，可荒京几乎是在一夜间改天换地。
而且‘燎原’在无垠海活跃多年，当时根本没有理由强行攻占一座独立城市。
从小巷转角这个人与青木凛描述的只言片语中，虞烬知晓一个名字，或者说代号。
——笛卡尔。
这个人当年以掮客身份出现，合纵连横，把包括‘燎原’在内的全部势力当棋子，几乎一手操纵了‘墨船事件’的发生，并攫取走最大利益。
青木凛和眼前这个人不见得有什么家国情怀，但都认为他们在事件中失去的重要之物，应该由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道格拉斯已死，剩下的唯有笛卡尔。
“笛卡尔最后一次现身，是作为盖亚号巡星舰遗迹的发掘团队成员之一，出现在黑天鹅大学的讲座上发言，事后便消失不见。”
小巷转角传来资料的翻动声，“遗迹资产被七城银行接收拍卖，高堡工艺集团投标成功后立刻着手研究开发，一年后……也就是距今六年前，已经成为七城银行高级董事的青木凛招募你，带领佣兵闯入高堡工艺集团的实验室，不仅毁掉全部研究资料，还抢走巡星舰残骸中最重要的模块，舰载中枢的拟态人格。”
翻动声戛然而止，那人从转角走了出来，蓦然抬起头。
他身材高大如熊，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闪过可怖的戾气。
“她认为，笛卡尔至今仍然藏身在七城银行内，以某个身份活跃，是么？”
虞烬坦然与这个男人对视，手指间才抽出的香烟还未来得及点燃。
稍作停顿后，还是把烟叼在嘴上：“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但我猜是这个样子。”
“莫比乌斯毕竟是从启程会分裂出去，双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斩不断也杀不绝。分裂后启程会元气大伤，从摇篮星各处招募了大量新血，事到如今成为董事的人也不少，包括青木凛，以及近期名声在外的秦翰。
启程会对七城银行……或者说名义上作为独立城市联合体的七城联盟有绝对掌控权，但毕竟还不是如指臂使的一言堂。摊子铺越大越麻烦，其他组织的间谍、别有用心的阴谋家、贪婪的商人、左右逢源的掮客、善于钻营的投机者、吃空饷的混子，什么人都有，而且还不少。
既是名利场，也是大染缸，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藏身么？”
说着，虞烬忽然哑然失笑，又把嘴上的烟拿了下来。
“按凛小姐的话来说，如今的七城银行仿佛正在举行一场超大型狼人杀，谁都想曝光别人的身份，并且保护自己的身份。
她想揪出笛卡尔，但不能暴露自己，否则藏在启程会里的莫比乌斯‘狼人’们集合冲一波，就足以把她踢出局。”
男人静静听他把这番话讲完，表情神态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她决定下饵，用舰载中枢的拟态人格引诱笛卡尔出手，钓他上钩。”
“我们一般把你说的拟态人格称做‘赫尔墨斯’，它还处于休眠状态。凛小姐判断笛卡尔既然在盖亚号遗骸发掘时候出面，就代表着遗骸对他很重要，只要抢走其中关键，笛卡尔必然要派人寻回。
可惜五年过去，‘赫尔墨斯’没有吸引到任何人。”
虞烬点点头，终于打个响指把烟点燃：“凛小姐说，如果当年阿克先生你能留下来帮她，恐怕不必那么麻烦。”
阿克沉默，片刻后回答：“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杀人，诛心。”
虞烬听完无法反驳，手指一弹抖掉烟灰。
等到这支烟燃尽，他才双手插兜，继续悠悠向前走：“我会如实转告凛小姐。”
等到两人擦肩而过时，虞烬忽然停下，似乎想到什么：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当年我们抢走‘赫尔墨斯’后，有关盖亚号遗骸的开发并没有终止，目前进度喜人，在塔萨科学院的阿莱克斯教授领导下，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估计很快就能投入实地实验。”
阿克眼神微动，冷声问：“阿莱克斯与笛卡尔有关系么？”
“不知道。”
虞烬回答，“凛小姐只说，他不是笛卡尔的伪装身份，我们知道的仅此而已。”
他再度迈开脚步，侧身避让过阿克，头也不回消失在无光的黑暗中。
倒是阿克停在原地陷入沉思。
‘随着盖亚号遗骸的开发即将完成，若笛卡尔真的有什么图谋，势必会按捺不住吗？’
他抬头远眺，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林立高楼外墙发出的霓虹灯光。
‘他们把舰载中枢的拟态人格藏在哪里？居然那么自信。’
……
第二天下午。
“哈？不行！我绝不允许！”
酆天门步行街，一道愤懑的声音响起，引来众多行人围观。
临街的长椅上，可爱的波波头美少女满脸通红，居高临下瞪住坐在长椅上的男生。
许多人只是看一眼便收回目光，大概是情侣吵架，没什么稀奇的。
林希掏了掏耳朵，满是无奈叹气：“学姐，你声音太大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可以吗？”
昨天学校发生一系列爆炸，整栋楼都破破烂烂，于是今天一早教导处便通知暂时放假，直到教学楼修缮好为止。
放假期间，学校也提供网课和社会实践课程。
林希没什么兴趣，不如在家睡觉。
现在出门，也只是想和虞漪说明自己想退出社团的意图。
结果不出所料，虞漪反应很大。
美少女学姐牙齿咬得咔咔响，拳头也捏紧：“才加入两天就要退出社团，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不满意么？”
“不是。”
林希温和安抚，“因为一些私事，我不仅准备退出社团，连‘神隐’酒吧那边的兼职也准备辞掉。”
“……什么私事？”
“琐事而已，抱歉学姐，作为补偿我请你喝奶茶怎么样？”
“谁稀罕！”
虞漪咬着嘴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这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真实表现。
不管林希有什么理由，才两天就退社，岂不是代表她这个人不行吗？
作为侦探连自己的助手都留不住，可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林希张了张口，然后摇头：“我去意已决，学姐。”
虽然突然退出社团看起来的确不太地道，虞漪会生气他能理解，但经历昨晚的事后，他确实不想再卷入麻烦里。
“昨天学校发生爆炸，我第一时间去找治安署报案，事后的搜救没有发现学姐，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林希撇开头随意望着人潮流动，“虽然不知道学校里发生过什么，但学姐肯定也遇到危险了吧，鹿鸣祈学姐的案子还准备查下去么？”
他装作吓破胆的模样，想劝虞漪也放弃调查。
背后水深不是她一个高中生能去试探的。
虞漪沉默，闭口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林希的顾虑她能理解，毕竟她昨晚也确确实实被吓到了。
对方拿出这个理由，虞漪没法再说什么。
尊重自己的生命并不可耻，只有真正见识过死亡的人，才不会轻易说出‘懦夫’之类的指责。
她对林希的观感并不好，但不代表她想害他陷入真正危险。
妃妃虽然再三说明她昨晚只是不小心卷入到事件里，但虞漪有种预感，事情其实是因她而起。
或者说和她胸口的金属疙瘩有关。
林希继续和她接触，很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
谁也不能保证，昨晚的事情会不会重演一遍。
“既然如此，我同意你的退社申请。”
良久后，虞漪慢慢开口说道。
林希露出笑容，朝她和善道：“学姐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不过，鹿鸣祈学姐失踪的委托，我会继续追查下去。”虞漪又再度补充道。
林希皱眉，很快又舒展开。
他已经提醒过危险，对方若执意想要查，他也拦不住。
两人如今的关系，口头提醒已经仁至义尽。
林希走到路边摊前，和已经混脸熟的摊主点了两杯奶茶，个人终端扫码付钱。
“小林和女朋友吵架了？”
摊主十分八卦的样子，“女孩子都爱面子，是要哄的，你等会稍微服个软认个错就过去了，听我的准没错！”
“哥们别舔了。”
林希叹口气，懒得理吃瓜群众，“算了，和你没关系，赶紧做奶茶。”
“行行。”
摊主撇嘴，麻利地动起来。
虞漪倒是坐在刚才林希的位置，两只手捏拳，放在大腿上。
她现在心态其实很乱。
昨夜回家后，虞烬先是狠狠训斥她一顿，然后忙活到后半夜才结束体检。
结果却是很正常，包括胸口机械装置的日志也没有看出端倪。
养父失望又担忧的目光像一根刺，狠狠扎入她心里，让她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其实虞漪有点不太明显的讨好型人格，只是平日被开朗乐观掩饰很好。
根源是不幸童年时遭到欺压和抛弃，留下的心理阴影始终存在，不想再重蹈覆辙。就像被人抛弃过一次的宠物猫，再被收养后会变得很乖很粘人一样。
林希也不知道，他刚才平常的几句话，事实上对虞漪进行了一次‘抛弃’。
两人的关系没有到很深的程度，他的抛弃只是把虞漪强行压在心里、隐藏很好的不安给勾了出来，才会产生那么大反应。
“喏，原味的紫薯奶茶，他家招牌，味道还不错。”
林希在她旁边坐下，把奶茶递过去。
“谢谢。”
虞漪低声道谢，插上吸管慢慢吮吸着。
“你讨厌我吗？”她问。
“谈不上。”
林希惬意眯着眼，感受深秋清爽的风吹在脸上。
“我接近你，邀请你加入侦探社，昨天晚上让你一起去学校，其实都是特意计划好的。”虞漪慢悠悠说着，“有人雇我接近你，抓住你的把柄，好以此逼迫你离开诗会长。”
“……猜到了，佟雅人学姐对吧？”
昨夜结束后，林希便大约能猜个大概，现在虞漪一补充，便立刻想到有动机这么做的人。
他只是有点诧异，虞漪为何现在突然坦白，好像自暴自弃一样。
自己只是退社而已，能让她那么伤心？
“虽然你是个渣男，但骗了你我很抱歉。”
虞漪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
她说罢立刻低着头跑开，但很快被人拦回来。
林希放下奶茶，左右观察，发现步行街两边各涌出十几个穿花西装衬衫的壮汉，一看就知道是帮派份子。
“你们是什么人？”
虞漪退后好几步，面露警觉。
为首的帮派份子是个黄毛，他没有回话，只是打开全息投影对比照片。
照片上是林希和虞漪两人。
“没找错，是这对小情侣，把人抓回去。”
黄毛挥手吆喝，话音还未落，一杯奶茶立刻砸在他脸上。
“走！”
林希抓起虞漪手腕，一阵风般闯入临街的拉面店里，他对步行街已经很熟悉，知道店里有可以绕出去的后门。
虞漪不由自主跟着他跑，眼中亮起点点光彩。
黄毛抹掉脸上的奶渍，啐了一口：
“还愣着干嘛，给莪追啊！”
一群人轰轰烈烈追了上去，围追堵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