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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自绝(1 / 1)

卫国对于犯上作乱的主谋, 通常的判决是腰斩或凌迟,只上谏枭首或鸩杀之刑,已是在尽力保全卫修竹的皇室颜面了。

卫晔在大庭广众之下顶着压力将卫修竹终生囚于卫国皇陵中, 已是与卫国礼法相悖,即使他态度坚决,劝诫声也如山呼浪涌。

“已犯上作乱显出狼子野心, 殿下万万留他不得!”

“若谋逆之事都可轻拿轻放, 卫国律法威严何存!”

“大位已定却相争, 是为不忠;陷广乐百姓与驻军两难, 是为不义;视先帝遗旨如无物, 是为不孝;与殿下手足相残,是为不悌......这般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徒, 又有何颜面活在这世间!”

......

众言入耳,纷纷扰扰。

卫修竹只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他被困在昌宁宫,一切事情都已尘埃落定, 候在卫帝寝宫前的那群文武大臣已是陆续到达此地,他们在精兵强将的包围下,怒斥着他这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徒。

有曾经为他指点过迷惘的半师, 有曾经与他共过事的官员,有曾笑着与他把盏言欢的同僚......但此时,每一个人脸上的失望和愤怒都那般明显,他站在他们的对面, 只能听着这些批判,一字一句落到身上。

言语无痕,却比刀还锋利。

他站在雨中, 半身血迹, 一身狼狈, 恍如丧家之犬,而卫晔被簇拥在最中心,所有人都护着他,不使他受累,不使他受苦,不使他沾染着泥水,不使他身带血迹。

他恨。

他好恨。

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种汹涌的恨意,究竟是从骨髓深处涌出的怨恨,还是他自己都分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卫晔,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卫修竹说,“居高临下地施舍我,很痛快吧?”

“我自诩聪明,却还是被你耍得团团转。”卫修竹说,“当时看我那般认真的时候,你怕是心里已经乐不可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蠢货?”

“我就是这样的蠢货!”他将手中已经卷了刃的剑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如今败在你手下,你还要踩着我的骨头去成就一个仁善的美名。”

他慢慢地环视了一圈,那些熟悉的人、那些不熟悉的人,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你执意要留我一条性命,引得他们纷纷劝谏你,恨不得对我杀之而后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昌宁宫......昌宁宫———你将我赶到这里来引颈受戮———”

额头的血水混杂着雨水流到他的眼睛里,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狰狞的恶鬼,早已没有了平时的风度。

“你和他一母同胞,心肠怎么这么狠毒!”

这一言石破天惊,叫众人想起了曾经国都广乐那沸沸扬扬的谣言。

可无论谣言真假,继位之君已定,哪怕是为了卫国的安稳,也不能任这种怀疑四处滋生蔓延。

于是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便有人与他驳斥:“都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还要满口荒唐言语吗!”

“都别说了。”一直撑着伞,不曾言语的卫晔说,“押下去。”

围困这座殿宇的兵卒听令向前,却不料异变陡生,一直护卫在卫修竹身侧的、将他从大皇子府危局中解救出来的广乐驻军首领,忽然毫无预兆地抽出匕首,从身后刺向卫修竹的心口———

卫皇后在赤翎军的护卫下,还未接近昌宁宫,便听到了一声属于人的、痛到极致后发出来的惨叫。

她停下了脚步。

护卫在她身边的小队队长见此,停步询问:“......皇后娘娘?”

卫皇后站在原地,如秋水般的目光投向那座被层层包围着的宫殿,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回去吧。”

她了解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能预判出他会做出的选择。

那声惨叫,绝不是卫修竹的———但卫修竹也活不了。

从他被逼入这座昌宁宫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无法转圜。

皇权路上没有情谊,唯死人不争。

以为卫皇后匆匆而来是为了确认太子安全的小队队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就将这些多余的杂念通通抛去:“是。”

于是未等昌宁宫附近的守军通传,卫皇后一行人便离开了。

“啊!!!”

是属于人的,痛到极致后发出来的惨叫。

广乐军首领的右手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扭曲着,匕首“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卫修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明明这样生死一线,卫修竹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在看到救了他的人的装束时,眼中才有了些许波动。

“......逐......东流?”

———那是卫琇生前唯一的影卫。

迎着卫晔明显在状况外的眼神,卫修竹忽然明白,这是一道卫晔也不曾知晓的命令。

卫晔拧眉,这确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变故:“逐东流,回来。”

被称作“逐东流”的人,木然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为难的神色。

他的声音很平很稳,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主上......之前有过命令......保护他、不杀。”

这幅场景透着一种莫名的怪异,让人的心思只往那个沸沸扬扬的流言上飞。

卫修竹突然觉得可笑。

于是他低低地笑出了声,引来逐东流不解的目光。

“他要我活,你要我死。”卫修竹的声音里满是悲凉,“承璧呀,你若是待我一如最初心狠,该多好啊......”

一切都从昌宁宫开始,一切便也要由昌宁宫结束。

世间之事兜兜转转,竟然这样巧合。

这二十余年,便当是他的一场梦。

他在梦里偷走了该属于别人的人生,如今,到了偿还的时候。

他一开始被领进那座宫殿时,感觉如同掉进金玉堆里的老鼠,原来不是错觉。即使有半身相同的血脉,他仍旧一无是处。

原来自始至终,他没走出过这片冷宫。

卫修竹忽然抽出身边人的佩剑横在颈侧,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一压,血飞溅出来,红得刺目。

倒在雨水中的时候,他看着那好像离他很远的、执着伞的卫晔,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

皇权路。

黄泉路。

......

卫修竹自尽了。

血溅到逐东流的脸上,与冰凉的雨水不同,血是热的,甚至有些烫。

主上只说不要让别人杀他,害他性命,却没说如果被他保护的人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逐东流茫然地摸了摸脸颊,只摸到一点血迹。

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救人了,为什么被救的人还要寻死呢?

血在地上的积水里晕开,颜色越来越深,这个他所疑惑的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这场叛乱来得急促,结束得突然,唯有宫墙上的刀斧痕迹与积水中的赤红,能证明这一场宫变的惨烈。

天已经黑下来了,卫晔的寝宫里,却只点着一盏如豆的烛火,暗中唯一一点微光,像是给予亡者黄泉指引的灯烛。

卫晔在烛火下,如一座沉默的石像。

“殿下———”

卫帝生前的内侍来寻他。

“何事?”卫晔的声音嘶哑到干涸。

“有一卷秘旨予殿下。”那内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盒子,盒子上的火漆印完好,等待着人的启封。

卫晔用小刀划开了火漆印,盒子里躺着一卷明黄的绢帛,展开后,密密麻麻却又虚浮无力的字迹映入他眼中。

字数不算多,但他却看了很久很久。

那内侍便以弯腰的姿态一直候着,直到他听到卫晔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那内侍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前在卫皇后面前他说的都是真话,却没有说全。

卫帝清醒的时候确实留下了旨意,但不是一道,而是两道。一道由他口述,让宸贵妃殉葬;另一道则由病重的帝王亲手书写。他不知道其中写了什么,但却知道与大皇子有关。若是如今的太子、以后的卫帝行事荒唐时,便会起出。如今大皇子已死,这份旨意便全无用处,只剩投诚的用途。

内侍走后,整个空荡的殿宇,又只余卫晔一人。

他长久地注视着那张绢帛。

绢帛上的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

若太子卫晔心向他国,则废其位,立大皇子卫修竹为新君,以安社稷。

他的好父皇早就知道双生子的秘密,也为此留下了后手。

卫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忽然觉得心口剧痛。

他想起之前与卫修竹和谈时,卫修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羡慕他。

羡慕什么呢?

羡慕他是卫国名正言顺的储君。

羡慕卫琇全心全意为他谋划。

羡慕卫皇后明明不喜他,却仍旧一心一意为他着想。

羡慕最容忍不得背叛的萧帝萧慎,在生死关头放了他一马。

羡慕......

那时卫修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才惊觉,原来他这样不如意的人生在别人眼里,竟是这样幸运。

多可笑。

多可笑啊。

卫晔将手中紧攥着的绢帛置于火苗上,火舌沿着帛纸上卷,渐渐点燃纸面,一行行墨色的字被摇曳的火焰吞没。火光燃烧着,就快要烧到卫晔的手指,他却恍若未觉。

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似随时会熄灭的残烬。

一年多前,也是如今日一样的雨夜。

他一度以为他会死。

可最后,剑划过他的肩膀,只带起一蓬血珠。

他的父皇其实不必担心,林瑜已死,君臣义绝,早就回不去了。

这世间,从来只有卫国卫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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