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刮起了大风，猫头鹰站在树上发出咕咕声，为本就漆黑的夜色抹上了一丝凄凉。
沈家老爷短暂的回光返照，交代完后事，就长眠了。整个沈家的烂摊子全都交给了沈明珰这个独生女，她只得一人料理丧事。
深夜，沈明珰身着白色孝服，在灵堂前一张一张的烧着纸，缄口不言。
她何尝不知道父亲的执念。沈家几代单传，又是外来户，在这个宗族势力能压垮人的临江城，只有生儿子才能确保沈家的未来。
如今她掌家，面临的困难不仅是沈家的这点债务。
想起父亲的临终遗言，沈明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身后。面前的是位中年男子，约莫四五十岁，身形瘦削，眉目间透着几分正气。她轻声开口：“福伯。”
福伯是父亲的得力助手，早年受到父亲的帮助，卖身进沈家，忠心耿耿。沈家很多事情都是福伯帮忙处理的。
“小姐。”福伯恭敬的低下头，看似没有任何情绪的候着，但内心并不平静。他算是沈家的老人，亲眼看着小姐长大。可哪怕是他，也吃不准沈家这艘老旧的巨船能走向何方。小姐平日里虽接触珠宝，但这温柔的性子，如何能掌控沈家啊。
但愿小姐强硬一些，他也好为小姐助力。
福伯正想着，就听见沈明珰苦笑一声：“明日帮我给知府大人递个帖子吧，就说沈家求见。”
福伯倒是和小姐想到了一起。珠宝商行与其他行当不同，它几乎全仰仗达官贵人。只要沈家能傍上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日子怎样都不会太艰难。
“是，小姐。”福伯对沈家的未来有了几分信心，领了命就要离开。
“等等，”沈明珰轻声喊住了他：“您对父亲来说亦仆亦友，如今父亲去世，我这个作晚辈的，理应还您自由身。”
“可眼下我实在没有可用之人，还望福伯能留在我身边。”
福伯闻言一愣，惊异之下抬头与小姐对视。小姐一双眼睛通红，脸颊的泪痕还未消，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小姐这是在说什么话……”福伯张嘴就要拒绝。他自然是留在沈家，否则还能去哪？沈家于他有大恩，他必不可能在沈家这般危险的时刻逃脱。
沈明珰不知福伯心中所想，只记得父亲交待过，福伯重情重义，不应以利诱惑，只有情义才能长久留住他。
思罢，她从怀里掏出福伯的卖身契：“这是父亲与您签的卖身契。如今父亲已去，这卖身契也不该留下了。”说着，沈明珰一把将卖身契丢进火盆。火焰迅速的吞噬了这薄薄的一张纸。
“小姐！”看着这一幕，福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如老爷般重情重义。小人日后必定肝脑涂地追随小姐。”
“使不得使不得。”沈明珰连忙上前一步，拉起福伯，还摸了下眼泪：“您愿意留在我身边，才是真正的重情重义。”
“我庆幸沈家还能有您这样的人在。”
……
这一番话说的福伯感激涕零，连表忠心，不肯离去，最后还是在沈明珰的劝说下抹着眼泪退下了。
沈明珰看着福伯远去的身影，为他觉得不值当。她和父亲明明算计了福伯，都是卑鄙小人。只有福伯才是真正的君子。
“以后对他好点就是了。”沈明珰宽慰自己。她转头看着父亲的牌位，一阵难过涌上心头，见四下无人，边哭边埋怨起来：“什么儿子，小妾，珠宝行，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几天后，洒扫的下人们凑在一起聊天。
一个洒扫丫鬟偷偷的说：“你听说了吗？据说停灵这几天闹鬼了。”
另一个丫鬟点头应和：“我听见了，莫不是老祖宗显灵了？”
“老爷这是……”
“咳——”
沈明珰从旁边路过，听到这闲言碎语，面上不显，但内心颇为后悔。若早知灵堂不隔音，她便不说话了。她假装咳嗽一声，引得下人们纷纷闭嘴。
见他们低头，沈明珰一本正经的开口：“下人不能妄议主子，你们这月的月例减半。若再这般胡言乱语，小心被逐出沈家。”
下人们闻言有些吃惊，迟疑了片刻。平日里的小姐最是脾气温和，现如今竟也有了几分家主的威严。
“怎么？”沈明珰挑眉，语气平淡：“诸位忘记本职了吗？”
这一声吓得他们一个激灵，下人们这下确定小姐是铁了心要罚他们，纷纷跪下认错。
沈明珰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将他们全部赶走，趁着还有些空闲，便匆忙走进书房。伸手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清风从窗棂的间隙划进房间，卷起香炉升起的轻烟。
房间里扑面而来的书香气让沈明珰不自觉的眯起了眼。她坐到桌前，仔细看起了账本，忽的，她的目光盯在了一组数上。
她分明记得岫玉的价格不高，可这掌柜却花了高价购买了一批数量不多的岫玉。
沈明珰眼底幽深，这中间一定有些猫腻，估计是觉得她一介女流根本不懂货，故意糊弄她。
“呵。”沈明珰冷笑一声，父亲没有故意教过她关于珠宝的东西，但是没阻止过她接触珠宝。她因为爱好，私下里学了不少知识，也算个行家。
“真是……”沈明珰皱眉，喃喃自语到一半，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
“进。”沈明珰清了清嗓子，柔声道。
来人的面上是止不住的喜色，福伯的声音里也透着几分激动：“小姐，知府大人回帖了。”说着弯腰奉上了帖子。
沈明珰接过帖子，表面一脸欣慰，向福伯细细打探着知府的态度。罢了，见福伯眼底的青黑，轻声道：“多谢福伯您了，您快去休息吧。”
福伯闻言应声离开。
沈明珰这才打开帖子，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心下涌起一阵烦闷。父亲刚过世不久，她不能出入宴会场合。这知府却让她在春日宴的同天进府拜访。
真是个下马威。
沈明珰靠在椅背上，仰头揉了揉太阳穴，宽慰自己。她原本就料想此行必不顺利，这已经比她预想的好上了几分。
离春日宴仅有短短几日，她得立刻着手准备知府的事。想着，沈明珰起身伸手在柜子里摸索了一番，打开暗格，掏出一张库房单子。
据说这新来的知府是京城人士，约摸四十岁年纪，出身于容成家，最喜奢侈之物。
沈明珰半垂着眼，仔细的看着库单上的宝物：蓝白琉璃嵌金腕镯，梅花金玉佩，云纹蜀锦……
看了一半，她长叹一声，这宝贝虽好，但大多适合女眷，而不适合知府大人。放下单子，她捏着眉心，思索起来。
记得父亲曾说盛京的人最在意钱财。而官人又最在乎权力。若是有什么满足两项，便再好不过了。
忽的，沈明珰想到了什么，拿起单子，目光快速略过，直到最后，才锁定了对象。
就这个了，她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个礼物，知府大人一定不会拒绝。
＊
春日宴，临江城独有的庆典，起源于本朝第一任临江城知府，据说是为了庆祝新朝成立而设，此后便一直延续至今。
参与春日宴的，不仅有钱，而且有势，这些人无一不是城中的大家人物。
沈家顶多算得上是有钱，以往是绝不可能看到春日宴的。沈明珰一身孝服，站在知府门口，身后跟着青黛和福伯。
她毫不在意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落落大方的交上了帖子，从容道：“在下沈家沈明珰，先前已与知府大人有约，还请通禀一声。”
“行吧，你在这里等会。”门房抬着下巴，粗略的打量了一番来人，话里带着几分不屑。
这人既不穿金也不带银，貌似还在守孝，看起来没什么本事，要不是看在帖子的份上，他才懒得通报。
沈明珰见状也不恼，她来之前就有所预料。京官下放，怎么可能看得起他们临江城的土著，尤其是自己这般商贾。
本朝建立后，商贾的地位有所提升，但士农工商，仍算是最低的一等。沈明珰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
世人虽都说瞧不起商人，但那个不需要钱呢？知府不过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再多就不会了。
不出意料，没一会儿，门房就换了副面孔，脸上堆满了笑，“这位小姐请。”
沈明珰低头道了声谢，刚欲与青黛一同进去，就被门房阻止了。
“小姐，老爷有吩咐，只准小姐一人进府。您身后的这位，在这里等着便是。”
沈明珰闻言皱了皱眉，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开口辩解道：“可我一人进府，怕是于理不合把。”
门房收了笑，声音不屑：“老爷说了，若是您不肯，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明珰心下生疑，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安抚了福伯和青黛，独自一人跟上门房进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