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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十三(1 / 1)

死亡与重生往往一念之隔。

当他决定握住手里这柄短刀时,他便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名字有什么重要呢?

谁也不需记住自己,也不必记住自己,生亦何欢,死亦何哀?连诛三族已断了血脉,他再不姓何,也不是三公子,锦衣玉食的那段时光瞬间被侩子手举起的大刀斩成两段,干净利落,将他推进深渊。

可能何家几代积善之福都报在了他的身上,侩子手一刀之下竟将大刀崩断做两截。这是大不吉,监斩官远远瞧着也不做声,侩子手见日头已过,收刀便走。

当夜,又羁押回死牢的男孩被流放沙塔为奴永不许回。好说是捡回一条性命,可沙塔是哪里呢?传说是月亮落下沉睡的地方,半年酷暑赤城,半年冰天雪地。作物难活,盗匪猖獗,人命亦如草芥。

囚车出城那日正逢三月,倒春寒逼得已张开口的桃花缩瑟成团,押车的卒吏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里面是糟糠妻早起烫热的劣酒,又辣又烈,喝上一口从心口暖到脚底板去。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笑眯眯地站在官道边,他招了招手,借了一口酒,一条命,踏着一地的血色将手中的短刀递过去。

他接下刀来,麻木地跟着男子上了一架马车。抬脚登高时蓦然回首,驿路断桥边的那株红梅突然绽开。寂寞无主,无人能懂。

他不断换着名字,在每一次厮杀中存活下来便换一次,直到夺取了十三这个数字后,他便无输无赢直至今日。

冯春生袖中长练一击不中,瓦砾迸溅,他不得不从殿顶翻身躲避。

那少女一身赤焰般的衣裙在墨泼般的夜色中肆意飞舞,她笑得开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十三。”

声音意外地哑,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可是,为什么要回答呢?

“有这个姓?”少女感到疑惑,挠挠头笑道:“你来此找什么?”

这少女看似漫不经心,可周身凌厉的杀气并不作伪。方才探手一击气势雷霆,实力可窥一斑。他暗暗握紧了袖中短刀,正面厮杀他向来不喜,暗杀才是强项。

而今夜月色朦胧,他仍两次暴露,想来不是成事之机,且退方是上策。

冯春生将盖住侧脸的短发一股脑拢在脑后,不由分说再度朝他袭去。赭色绡质地轻薄可耐斧金,只要缠上便如蛛丝密网般难以脱身。她一旦注入内力将整段展开后,边缘锋利吹毛断发。

十三脸上已挂了两处擦伤,细薄一线沁出血珠来。

他抬指擦了去,足有五年之久未曾伤过,还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如此了。呵,有点意思。

十三半空中毫无征兆地突然折过身来,赭色绡缠上他的腰,冯春生用力一扯赭色绡,两人飞速靠近。

电光火石间,十三振臂一抖,一柄漆黑的短刀落在掌心。冯春生双眸微眯,嘴角的笑意加深。她避也不避,任那刀尖直抵咽喉。

饶是十三做杀手十五载,这种人还是头一次见到。疯子,简直就是疯子。哪有人拿命来赌输赢?玩心太重有时简直可怕。

冯春生紧紧注视着他的眼,像一只极具攻击性的秃鹫盯上猎物。她的性子倒与这一身火焰般的裙子合拍,熊熊燃烧就是,哪管结果如何!

太子看着倒了一地的人也不做声,方才冯春生往火烛里弹了弹丸,如此先兆之举显然已知那里有人。能避过太子府内的金鳞军,来者绝不是泛泛之辈。自己这个从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师妹,这次又准备玩哪一手呢?

缓缓倒了杯水,没有回应站在桃树林苦苦待命的慕绿野。

就在十三萌生退意之际,冯春生猝然收紧手中的赭色绡,近在咫尺黑宝石般的双眸里满是挑衅之色。火焰般的衣裙蓦然鼓胀如蝶,有内力加持的赭色绡堪比世上最锋利的刃。十三身上现出条条红意,可触觉却意外迟钝,那痛感甚至比不上蚂蚁咬了大脚趾!

哪里不太对,十三心思细腻,却也一时抓不住其中关键。

可冯春生咄咄逼人,身上裹着的长练必不是凡品,若非身着锁子甲,此时怕已横尸几段了。他握紧短刀的手往前送了半分,岂料这精魅似的少女非但不避反而任由着那刀尖划破喉咙的肌肤。

此夜东风,十三站在西风口上。少女颈项一破,鲜血洒了一天一地,她混不吝地露齿大笑,十三的视界里突然红了一红,滚烫的热意瞬间被风吹得冰冷。

他已无心恋战,拼死一掌击在她肩上,借力反跳的瞬间所看到的,是这个少女一张一合的嘴型。

“你跑不掉的。”

冯春生开怀大笑,挥手收回赭色绡。方才已在他身上种了一粒业障豆,只要他催动内力,十里可闻。

金鳞军将一干人等送回住处,宴席便草草收场。花园里只闻溪水潺潺和啾啾鸟鸣,月色西沉,有娇花偷偷冒出尖角。

冯春生坐在地上任医师将药膏涂在喉咙上,又缠了几圈白纱,嘱咐了几句不得沾水,禁言,少食后便携药箱退了下去。

冯春生刚一扭头,一只茶盏在脚边迸溅,吓得她缩了缩脖子,怯怯地耷拉着眼皮子,眼珠在里面滚了几滚,又缓缓掀开瞥了身后主座上的人。

月色在他身后绽出清亮的光辉,哪怕只是一片逆光的剪影,也盛满了沉甸甸的不满和怒意。而始作俑者嘿嘿笑了两声,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走。

“嗯?”

只这一声,冯春生又坐了回来。

太子起身往回走,冯春生连滚带爬跟了上去。觍着脸笑眯眯地伸长脖子歪头搭话,“师……”咕噜咕噜,冯春生不自主咽了咽口水,眉尖几不可见抖了抖。

太子居高临下斜了她一眼,“可知错?”

“嗯嗯。”冯春生拼命点头,做出万分悔恨的表情。

“装神弄鬼,想来是闲的。”太子已走进了归元殿,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净手后自顾地进了里间。

冯春生一脚踏在矮几上扒着屏风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太子正在更衣,常服脱下换上了更为自在的便服。冯春生吹了声口哨,冷不丁被太子掷来的腰带打中,蹲下抱头哼起来。

太子并不理会,又在盆里净了手后方才径直穿过主堂步入书房。外院的灯火渐次熄灭了大半,下人们也早早被禁足不许走动,诺大的太子府即刻静了下来。就连归元殿前也大门紧闭,廊下挂了两只大红灯笼,除却守夜的婢女和金鳞军侍卫外,连管家也早回了自己的宅子去。

冯春生突自哀嚎半晌见无人理会,板着脸坐直掸了掸裙角。夜深后气温也骤降,她缩着脖子搓搓手,环顾四下,就要往床上爬。左腿才上去,随着一声清嗓子的声音,她翻着白眼认命般又滚下来往书房里挪动。

他睡前喜欢看书,手不释卷,一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翻页。低垂的眉目少了白日的冷漠严厉,睫毛微动如抖翅的蝶。

“说说吧,什么情况。”

冯春生扫了眼空荡荡的贵妃塌,只得就地侧身躺下。刚伸直了腿,就听头顶上传来太子似笑非笑的声音:“难怪李乘风说你是个软骨头。”

“咦?大师兄什么时候说的,好过分!”冯春生两颊嫣红,气得鼓鼓的神似愤怒的小青蛙。可说归说,她还是调整了姿势,以便躺得更为舒适。啧啧嘴,惋惜道:“这个时候要是再来点卤味就完美了。”

太子闻言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来者何人?”

“不知道,但应该很快就能知道。”冯春生打个呵欠,胸口微敞,若非酒意恐会觉得有些凉意。

“呐师哥。”冯春生缓缓闭上眼,唇瓣一张一合,声音逐渐轻下来。“我想回山上了。”

“回去做什么?”太子翻了页书,随口问道。“青灯孤月伴山雪,你能耐得住那些寂寞?”

等了许久都不再有声音,太子终是抬了抬眼皮子。冯春生已酣睡,略张着嘴,单薄的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天还有些凉,这样躺上一夜是定然要生病的。

太子收回视线继续看书,通臂的红烛火光跳动不止。片刻后,许是看得累了,使劲捏了捏鼻梁,放下书起身要往房间里走。岂料才踏出一步脚腕就被人一把捏住,力道有些大,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冯春生仰着头,醉眼迷蒙,口齿不清道:“师哥你好狠的心,也不怕我冻死在这。”

太子用力一抬收回脚,先是掸了掸袍角,忍了忍,最终还是唤来婢女更衣。

冯春生小憩片刻酒意散了大半,连爬带滚上了里间的软榻,仰着脖子哀嚎道:“水,给我水,渴死了。”

涟雨闻言抬眼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倒底没敢动。今日她值夜,按常理是要守在屋内的,但……

太子挽起袖子,走到桌旁提了一壶水冲她兜头浇下去。冯春生连连抹脸,呛得猛咳不止。他凝视着冯春生狼狈的样子,忽然单膝跪地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日从地上捡起的桃花耳玦,本是夹耳即可,不知何时被太子生生掰直了,用那锋利的一端刺穿了冯春生的耳垂。

冯春生吃痛大叫一声,双目瞪圆,将太子一把推开。突自坐起身来捂着耳朵使劲揉了揉,再摊开手一看,指缝间有少许血迹。

即便怒极,冯春生也没敢使上半分内力。太子稍踉跄两步便站稳了,抱臂冷冷哼了一声。

这样封建的王朝,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骨髓。穿耳更多是对女性行为的一种约束和警戒,乃贱者之事。但随着北朝日益繁荣,文明逐渐开化,女性穿耳反倒成了追求美的一种方式,但夹耳居多,非贱民不穿耳。

是以当冯春生摊手看到一摊血迹时气得发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赵晋修,你疯了吗?你看你干的好事!”

涟雨吓得一头磕在地上,这女人简直找死,居然敢直呼太子名讳!

“你这破耳钉消过毒吗?生锈了吗?直接扎进肉里,你是想叫我得破伤风而死吗!”

太子一愣,她气得是这个?他别过头,冷冷道:“叫你长个记性。”

“我又干嘛了?”冯春生一蹦三尺高,光着脚丫子冲到他面前,仰头冲他吼道:“你到底在别扭什么?我哪里招惹你了?生气就说出来,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太子低垂眼帘看了眼衣衫不整赤脚露背的冯春生后,转身往里间走。正巧看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涟雨,冷声道:“还不滚出去。”

门扇一张一合,冷风扑面,冻得冯春生冷不丁打个冷颤,她飞快地跑过太子身边蹦到了床上,抖开丝被将自己裹个严实。

看着太子黑得比锅底还黑的脸,她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我错了师哥,你别生气了。”

“错在哪儿了。”

“错在……”冯春生蹙眉想了想,错在不该心软,趁夜离开多好。“辜负了师哥的一片苦心,我是个狼心狗肺,不懂师哥的好意。”

太子冷冷哼了哼,用力揉了揉她挂耳的短发,“你看看,像个什么样子?又不是庙里的姑子,谁会把头发剪得这样短?你到底是个女子,日后如何绾发,如何结同心?”袖袍一甩,脸色难看。

他说完微顿,自觉有些尴尬,这样说怎么显得他思量过成婚之事似的,可别叫这个厚脸面皮的小女子捏住把柄嘲笑了去。“本王好歹是你师哥,算得长兄,长兄如父,自是要多操些心的……”

“哎呀。”冯春生打个呵欠,娇软无力撑脸侧卧在床,“师哥你可真会占便宜,师哥都不过瘾,还要当我兄长和父亲了。”说完似是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一般,笑得猥琐,“原来师哥好这口啊……唔,届时我叫不出口可如何是好。”

话未完,太子已怒极。一把掀开她的被子,按住腰身连抽了她三下屁股,还不解气,沉声道:“什么污言秽语,你在外头浪荡都学了些什么下流东西?”

冯春生被打的有些懵,又觉太子的举动很可爱,假作沉思,悠悠道:“画舫的姑娘们都是这么说的,要投其所好,男人麽,都有癖好的。”

眼见太子炸毛,冯春生勾住他的后颈,嘻嘻笑道:“师哥不是吗?偏爱画景,尤是春生。”

赵晋修身子一僵,挣扎站起,耳根通红,神色却严厉,还未开口,冯春生笑得狡黠,“画舫的画师们都说呀,万物枯荣恰逢春回大地,百花开尽世间皆绝色。岂能不爱?那些个鸟啊,山啊的,哪有春景繁茂勃发呀值得落笔,师哥你说是也不是?”

太子气得连连颔首,一口饮尽了桌上的半杯凉水。

这时白衣忽然扣门,递来一只锦盒。待太子接下,又退出去将门关好。

太子掀开合盖看了看这烫着蓝色火焰的牛皮小卷。随着呲啦一声,封印被撕开,露出里面的蝇头小楷来。“蜀地一行虽无所获,却也搅得沉渣泛起,你还不算无用。”

口中说着话,双眼仍一目十行在看。寥寥数笔,却是一个个散落在北朝各地的暗羽们刺探消息后的汇总密报。全在太子府某个隐蔽的暗道中,那里是暗羽的总部,消息网的蛛心关节所在。冯春生一直知道,也是唯一不敢造次的地方。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向后撸了一把湿漉漉的短发。

太子嗓音清越,沉而不哑,威而不怒,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你此行,可结识什么人?”

这秘卷下午才到,那时他尚在宫中,现下拆了一看,不由眉尖一蹙看向冯春生。自她被救走后不到半日,唐门惨遭屠戮。唐门门主唐欢的人头被悬在唐家堡门前,五日后才被残众趁夜取走,江湖一片哗然。

若说偶然,太子是不信的。可若说有迹可循,与冯春生之间是否存在关联他也不能肯定。这桩无头公案在经历了一个月的酝酿发酵后,丝丝缕缕的消息渐次传出,其中可信度稍高些的是唐门内部的口风,未死透的唐门弟子亲见了一袭玄色长袍的男子一剑洞穿了唐欢的胸膛。

冯春生将脸压在被上,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她慢吞吞道:”我可是差点死在那,又谈什么结识……”

此话也有些道理。

太子略略沉吟,又看向下半段。数日前,唐欢竟又再度露面,重拾唐家堡。究竟那东西在不在他手上?

冯春生已酣然入睡,毫不设防。他凝视片刻,扭身出门去。白衣在廊下站着,一只大红灯笼悬在头上,将他少年老成的脸孔映出疲意。闻得开门声抬眸望过来,眼底一片纯粹的清光。

太子举步穿过跨院进了书房,白衣紧随其后。他掏出火石去点红烛,太子坐在塌上,忽地出声道:“可查出什么?”

“那黑衣人轻功了得,暗羽跟丢了。”

“继续查,查不出叫卫紫风提头来见。”

“是。”白衣应下。

“胡商那边如何了?”

“今日又抵达了两支商队,带的货物也是类似。再过半个月,陆续会有更多商队抵达。”白衣拨了拨红烛的信捻,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如此反常,背后定有人在操纵。何不放长线钓大鱼,来个瓮中捉鳖。”

太子颔首。

“至于那姚之陌殿下准备如何处置?王淳良下手倒是毫不留情,听说大刑已上,正要逼问他的来历。若姚之陌顶不住招了,边防军士无昭而返视为叛逃,按律当斩。”

夜已深,再过两个多时辰又该早朝了。太子捏了捏鼻梁,慢声道:“你只需将姚之陌与他关在一间牢房即可,别的不需插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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