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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1)

苏护身死轩辕坟,质子旅大破冀州城,零星而散的兵伍如溪流般汇入城中,城墙边跪着排排生俘,他们正木然地看着堆积如山的尸首被一车车送至远处,堆似小山高。

及至夜暮之时,奴隶们方才收拾出大片营地,以供大军休整。篝火照映着那些被风霜冻得通红的面膛,每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战胜的喜悦。

崇应彪回想起那时候,自己正一个个地查问着同伴的战绩,鄂顺说杀了四个,姜文焕则将豁口的剑抛给他,他大声夸耀着自己杀敌五十,却没有换得除北方阵之外任何人的呼拥。现在想来,崇应彪只觉得自己可笑。

鄂顺背靠太子殷启,姜文焕又是殷寿妻子的侄儿,他们不需要靠杀敌数来证明强悍,也无意争锋,只余自己活蹦乱跳,像只滑稽的猴子。

崇应彪哂然一笑,高高举起酒斝,追随的质子对他何其了解,见这动作,便也随着举起,等待着崇应彪的放言高论。

可崇应彪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饮而尽,而后偏臂示意孙子羽给他倒酒。

姜文焕问鄂顺:“崇应彪今天都杀疯了,怎么还是不高兴?”

鄂顺抓了一把烤干的粟米塞进嘴里,嚼得喀吱喀吱地响,心直口快:“你死了个百夫长,还是那样死的……你高不高兴?”

姜文焕给了鄂顺一肘子,低声道:“从前还未见他这么有人味过。”

“八年兄弟,怎会不难过呢?”姬发的眼中亦没有战胜后的狂喜,只残存着点点悲悯,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端着酒斝站起来道:“这杯酒先敬殷商勇士,再敬我们的兄弟苏全孝。”

质子之中呼声一片,也随之起举,崇应彪冷眼看着姬发,心中那团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姬发,你有完没完,啊?”

姬发不解,皱眉道:“苏护是叛臣,但苏全孝从头到尾不曾反叛,他一心尽忠,难道不应当饮下敬酒吗?”

应当吗?那时候崇应彪一想与苏全孝划清界限,二顾着跟姬发别苗头,至于三,何尝又不是在感慨自己的命运。

重活一次的无所畏惧催动了崇应彪心气,他一下子站起来,将这些因由倒了个干净:“苏全孝,是我们北方阵的人,是我崇应彪手下的百夫长,我要是真当他反叛,那我岂不更是反叛?他没了,在座的谁不比你有资格敬酒,用得着你一个西岐农夫在这里充大头,敬这个敬那个的吗?”

姬发闻言一愣,随即愤慨:“对亡者寄哀思,难道还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崇应彪,你真是个禽兽,还是个胆小如鼠的禽兽!”

姬发,再重活无数次,崇应彪还是无法与之和解。

崇应彪暴怒而起,将酒斝摔在姬发身上,扑冲而去,对于二人的交恶所有人都司空见惯,叫阵的叫阵,拦人的拦人,殷郊只是坐在篝火旁,一边看一边悠然地笑。

但很快,殷郊就觉出不对——崇应彪下的是死手,而姬发竟然打不过他。

心魔总是悄然而至。

原本,崇应彪只是想给姬发一点厉害尝尝,他已不是当年的他,战技更加娴熟,对付个在冀州火场里差点被马踩死的姬发肯定绰绰有余。但打着打着,他惊觉耳畔的喧嚣竟变成了黄河的波滔轰鸣,眼前的姬发正举着鬼侯剑,急急向他喉间刺来。

“!!!”崇应彪瞠目怒喝,骤然掐住姬发的脖子,将他扑倒在了篝火旁,饶是姬发如何大力踢打,他也不肯松手。

“千夫长!”孙子羽在劝他。

“崇应彪!你疯了吗,住手,快住手!”姜文焕也抱住了他,想将他从姬发身上拉开。

崇应彪嗅到了腥冷的剑气,他侧目而向,鬼侯剑的剑柄重重地锤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他终于放开了姬发。

“咳咳咳咳咳……”姬发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来,眼中还有些恍惚。

殷郊收剑,正颜厉色:“崇应彪,这次你过火了。”

崇应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来那个刀口从来没有消失过:“过火吗?多谢夸奖。”

他拒绝了伙伴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面上是重生以来第一次释然开怀的笑:“好!真好,活着真好……”

原来不是没有改变,从前,他与姬发打得势均力敌,而现在,他竟能逼得殷郊不得不出手。原来他有能力改变一切,就算没有妲己,也一定能够做到。

崇应彪心满意足地提上新酒,踉踉跄跄地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大营角落,一道剪影倏忽而过。雉鸡精阿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活人了,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很难不叫她想起五百年前的那一场血战。

殷商的先祖将她们三妖围困至轩辕坟,道貌俨然地指责她们亡了桀夏,乱了四方,要替天行道。可哪怕到了最后,她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承认自己是那亡了夏的妺喜。

很久以后,阿喜想,也许妺喜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她们更是说不出的不幸。

玉琵琶哑了弦逃去鬼方,九尾狐被封印在以鲜血结咒的坟茔中,而她战得只剩一个脑袋,被迫流离颠簸。等到时移世易,她还是兜兜转转地回到了这里,一边筑巢修炼,一边啄损山脉,试图动摇封印救出九尾狐。

今日遭遇的是五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崩,阿喜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埋在了雪瀑之下,她精心修筑的巢穴也完全倾塌,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终于嗅到了九尾狐久违的妖气。阿喜大喜过望,她已想好了,等与九尾狐团聚,她们便去鬼方找玉琵琶,好好问问她当年为何溜得这么快。

军营之中,满是雄烈的阳气,九尾狐至阴的妖气在其中简直独树一帜,阿喜本想长驱直入,忽而却被一阵异香勾去了心神。

她修炼多年,早已不用生啖血肉,她认定修炼的至佳美味则是精气与魂魄,但能引得她驻步回首的魂灵,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阿喜看着那营帐上冲天的怨气,不禁感叹道:“香成这样,这是有多恨啊。”

而要是能吃下这个人的魂魄,阿喜的第二颗头,应该也就能长出来了。于是阿喜当机立断,决定先饱餐一顿,再去找九尾狐。

乘着凑巧的北风阿喜钻入营帐,躲藏在一堆甲胄后。帐中并不比外头温暖多少,而那硬榻上的人却散衣袒胸,对寒冷与危险都浑然不觉,阿喜看到地上还有歪倒的酒器,想来人已喝酣了。

也好,睡得沉,少动静。

阿喜当即幻变出人形,赤足上榻,手臂枕在崇应彪起伏的劲躯上,而一贴近,阿喜很难不注目那虎腹上分明的丘壑,以及大大小小的伤疤。这是一个英勇无畏的年轻战士,魂灵美味,生机勃发,要不是醉死了,阿喜也不舍得轻易填腹。

崇应彪其实根本没睡着。那么一点酒还不至于让他麻木得连悄然而至的杀机都察觉不到。但他做惯了猎人,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有女人匍匐在他身上,身子很热,衣袍却轻似绒羽,最重要的是,她进来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正好经过的一道风,一片雪。

于是崇应彪任由那女子在自己身上游走试探,尽管这让血气方刚的他极为煎熬,那女子又摸索了一阵,最终像是放弃般捧起了他的下巴。

崇应彪立刻觉察出危险,弓起背脊一个翻身起来,将女子压在了榻板上,他佯作迷糊睁眼,终于看清了不善来者的面貌。

女子眉深眼秀,口若含朱,神情之中似对崇应彪的敏捷极为惊讶,摇曳的昏火中,她的肌肤似蜜一般闪着莹泽,修颈之下只被一条章丹色的羽衣堪堪遮挡,穿与不穿几乎无甚差别。

“美人……”崇应彪酒醒了大半,心胸震动,说不出是被那女子的美貌所撼,还是被她眼中的凶戾惊骇,但他已经能够确定的是,这女子是妖。

崇应彪低低地震笑,伸手去抚弄那只已然成爪的手,狎昵道:“我还没去找你,你怎么自己从奴营跑过来了……”

崇应彪眉浓眼却淡,眯着眸子瞧人时总透着些邪劲儿,他趁那女妖未应,执起她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一副迷离慕色之相。女妖眼中杀意渐退,似觉有趣,崇应彪便趁热打铁地诱她:“来,我们玩玩……”

“玩什么?”阿喜开口了,她的声音极为悦耳,吐字如曼歌一般婉转,似是真在与情郎相好。

一个大胆的主意正在崇应彪心头酝酿。自从雪地返回,他反复思索着,为何妲己只认殷寿一人,他不禁想到了血契之说,而眼下就有一只鲜活的妖,倘若能让她饮下自己的血……

崇应彪放浪一笑,指了指自己宽阔的肩头:“咬我。”

阿喜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奇怪的要求。她不爱折磨人,下手从来痛快,对着七窍吸食干净便罢,可眼前这个人却笑着向她索取疼痛,而她竟鬼使神差地应了。

攀着那宽肩,阿喜毫不客气地张口咬下,鲜血顺着她的嘴唇下淌,她依旧不适地皱起了眉。

“怎么样……”崇应彪看似松散地揉抚着她的后颈,臂上的肌肉却始终紧绷着。

“不怎么样。”阿喜直言不讳:“我不喜欢血的味道。”

她转颈向着崇应彪的耳窍而去,凶狠道:“还是你的魂魄更香……”

虚情假意如烟散去,榻上人影交叠,却是剑拔弩张,崇应彪一手牢牢捏住阿喜的后脖,欲将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而阿喜哪里肯放,只牢牢环紧崇应彪的臂膀,龇牙咧嘴。

“千夫长……千夫长……”

“真醉了?我们进来了啊……”

帐外的呼喊声打断了生死相搏,阿喜与崇应彪对视一眼,仍不愿放弃,却被崇应彪提着丢到榻角,厚毛皮兜头丢来,将阿喜裹了个严严实实。

崇应彪回望一室狼藉,满脸晦气地骂道:“滚!”

“别啊……兄弟们找你有事儿呢。”

见躲不过去,崇应彪只得往榻上一坐,挡住了阿喜的方向,然后将人叫了进来:“你们最好有事。”

孙子羽素来与崇应彪亲近,便也只得开口:“千夫长,你今天的意思……咱们都明白的。”

“明白什么?”崇应彪一头雾水。

“苏全孝的事你不说,我们也清楚,您心里,其实跟我们一样不痛快,只是您不能说,也不便说,越是这样,您越难受。”

崇应彪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言何,他不知道他的部下从前如何想他,他也根本不在乎,但今时今日,他们却反倒来到这里安慰起他。

“等到明天祭旗,苏家那个小女儿也要死了,其实这样也好,比起受屈辱,这样还痛快些,您也看开些吧。”

被这样毫不避讳的关心安慰,崇应彪喉头有些难咽,他抬起手,轻轻撞了一下孙子羽的肩膀:“我看你们是太闲了,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来日有的是人要死,有的是敌要杀,至于那个苏妲己,你们更不用哀愁,漂亮的女人,哪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崇应彪半真半假地说道:“说不准,她以后过得比我们都好呢。”

北方阵一行人本是来安慰人,却不想被崇应彪安抚着离去,营帐中重归安宁,阿喜也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你怎么这么笃定妲己不会死?”

崇应彪用干净布条擦拭着肩膀上那还在渗血的牙印,不咸不淡道:“她与你皆是同类,你还问我?”

阿喜惊而警惕:“你不过是个凡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看着那女妖呆若木鸡的样子,崇应彪走过去,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你想知道啊?”

“啊。”

崇应彪扬唇,含着一抹坏笑:“你要是答应以后都听我的,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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