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3(1 / 1)

再难以摆脱的羞辱历经时间的冲洗后或许都会淡去,后来媛媛还算顺利的考上了北城大学,成了漫淑唯一一个进入国内顶尖学府的大学生。

她本科读的是新闻,研究生读的是国际新闻,媛媛时常在老师的教学视频里看到何执安,男人西装革履、不苟言笑地站在发言台上,谈论的是国际形势、民生政治。

每到此时,媛媛就会觉得当初办公室里的自己过于年少轻狂。

她扬言要走他走过的路,拿他得过的奖,却发现所追逐的是个自己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望其项背的人。

要成为何执安,不仅需有足够的智慧与努力,还需强大的背景和广阔的见识。媛媛追一个梦多年,在毕业的时候终于承认,有些梦注定是痴人说梦。

她选择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

从没想过重逢。

媛媛在国内最好的电视台做记者,台里器重她,让她负责一档访谈节目。那天她正与当期的访谈嘉宾在咖啡店交谈,由于对方是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所以媛媛独自去收银台端咖啡结账。

黑色高跟鞋踩在咖啡店深色的地砖上,脚步快却有条不紊的朝前走,直到她踩到一双男士皮鞋。

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少女也曾穿着刷得泛白的运动鞋在转角处不小心踩到一双昂贵的球鞋。

那时她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是执安扶了她一把,媛媛连声道歉,心中却在想,她被父亲推倒那么多次,要是那时也有人能这般珍重温柔地扶她一把该有多好。

咖啡洒在对方的鞋子上,媛媛赶忙掏出纸巾弯腰为对方擦拭,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媛媛。”

不必抬头她也知道是谁,从小到大只有执安用如此轻柔的语气叫她的名字。

四目相对,从前的少年成长为西装革履的成熟男人,他接过媛媛手中捧着的两杯咖啡,问她:“有空吗?一起吃顿饭。”

成年人的一切起点都可以从一顿饭开始。

可是成年人的世界似乎总是天然带着一层消散不去的浑浊,他们之间,再没有从前那样的春日和诗。

后来他们吃了好多顿饭,聊过无数个话题,可大概就从那日咖啡店中,高跟鞋踩在男士皮鞋上的一秒开始,这场重逢便不再高义薄云,她与执安,大概也要落俗。

听闻他的身边曾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像是五彩斑斓的蝴蝶飞在凉薄的秋天,而他这片秋天毫不走心的俯视一切风景,从未留下任何一只。

“执安,你变了好多。”

媛媛的指尖落在他的眉骨,无人能理解,执安于自己而言,不仅是朝生暮死的爱情,还是她暴烈人生中的一轮皎月。

爱情可以只争朝夕,月亮却必须永存。

否则,媛媛害怕自己会失去与命运反抗的意志。

“但喜欢你这件事,从未变过。”

他的情话落在耳边,媛媛被逗得发笑,就在他的吻快要落下时,媛媛的笑收敛了。

她躲开了那个吻,面无表情的和他说:“执安,不久前,我见了你的父亲。”

“然后呢?”

“他说,希望我懂事一点。”

“怎么懂事?”

她反倒轻轻一笑,吻了一下他的唇:“离开你咯。”

媛媛从很久之前就明白,自己的人生在死亡的黎明来临之前,将是漆黑的永夜。

这条寂静无声的道路,只能一个人走——不拖累爱人、不祸及子女的最好做法,是不曾拥有。

她其实完全不在意执安的父亲对自己是否满意,程媛媛永远勇于追寻欲望,任何困难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但很可惜,她的沉疴痼疾不仅是出生贫寒。

就像自己曾埋怨过父母一样,媛媛不愿以后也变成被埋怨的那一个,更不愿让如今美好的爱情按照自己预料的那种方式变得面目全非。

在媛媛说完“离开你”这句话后,执安握住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他的眼睛一如多年前深邃好看,只是失掉了几分柔和。

“媛媛,你是不是至今从未有一秒的冲动,觉得爱会永恒?”

媛媛非常用力试图挣脱执安的手,可只是无果,半晌,她叹了口气:“执安,我们是成年人,权衡利弊并非什么丑恶的事情,与其去相信注定虚无的爱情,不如接受眼前的利益。”

男人松开她的手,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媛媛从包里翻出多年前他寄给她的银行卡,放在一旁的木桌上,“钱我已经连本带利的补齐,你父亲虽然说话难听,但开出的条件确实令我无法拒绝。”

执安勾勾嘴角,显然一眼看出她的把戏:“冰雪聪明的程媛媛会只在乎这点蝇头小利?你应该找高明些的理由。”

“是吧,我也觉得这个理由很烂,”媛媛笑,被拆穿也并不羞恼,“可是执安,若是权衡利弊,我应该牢牢抓住你,这样我才有翻身的机会。而你,则是应该把我甩开,以防烂泥缠身。”

何执安扶正媛媛的头,让她与自己对视:“媛媛,并非所有人都必须生儿育女,我知你斩断厄运的决心,心甘情愿用一生为你加持,再不必说什么拖累,爱人就应当彼此搀扶。”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一只怪物呢?”

“那我就建一座怪物收留所,让别的怪物陪你这只怪物开心玩耍。”

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垂下头颅的姿态永远动人,起码有一秒,媛媛想到了永恒,那一秒,她又变回在寒秋战栗的影子,但这一次她不再害怕死去,她死得甘之如饴。

媛媛正为此感动,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父亲去世了。

离开的时候困难重重,回来倒是易如反掌。

媛媛将车停靠在家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并未立即下车。她望见红砖砌成的院墙内站着一群人,小镇上对于丧嫁婚娶总是有无数繁琐复杂的习俗。

第一个发现并敲响她车窗的是小妹程千梦,看到小妹的那一刻媛媛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太久没回来了。记忆中瘦瘦小小、只会缩在角落里仰着头看人的小女孩,此刻身形笔直、五官精致,俨然是窈窕少女的模样了。

只是她眼中有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但媛媛是理解的——在这样一座小院长大的姑娘,怎么可能长长久久的保持那份稚气天真?

“二姐,你不下车吗? ”

作法的和尚挥舞着铃铛在正厅转圈,焚香的烟雾弥漫整座房子,即使在院外,也能闻到呛人的烟味。

“梦梦,为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吧,等烟味散了,我要住回来。”

小妹挡住媛媛发动车的手,很执拗:“姐,镇上有旅馆。”

“旅馆不是家,没办法长久住。”媛媛顺势拨开小妹的手,那双轻柔小巧的手却一动不动。

“姐,我们都不会变成那样的,对不对?”许多年前,她们在院落中看着痴傻的大姐,小妹也曾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媛媛趾高气扬地告诉小妹“不会”。

而这一次……

媛媛拨开小妹挡眼的发,目光涣散,回忆起两个月前,她生命中最后一个鲜活的春日,说:“梦梦,我或许,逃不出这个院子了。”

她用清冷的声音说着命运的结局,也接受所有落败的春日。

她并非无缘无故的与执安提起分开。

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媛媛其实已经没什么记忆,她只记得自己被一辆车送进医院,在病床上,她曾抬头看了一眼门缝中灿烂的日头。

她最终还是没法摆脱命运不齿的黄昏。

那几天执安正在国外出差,由于媛媛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事情一时间被闹得很大,流水般的新闻报道为她遗憾和唏嘘,所有人都在惋惜这个曾才识过人的美人。

她被移送到疗养院,二十四小时监管。也有机器录下过她发病的样子,护工问媛媛要不要看,她摇摇头,因为小时候已经目睹过无数次这种滑稽丑陋的戏码。

她坐在疗养院的长椅上,像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丢尽生机。

执安在一周后出差回来,他来看她,却坐在房间的椅子上不发一言。

好久好久之后,窗外暮色蔓延进房间,路灯亮起,媛媛才就着那一束灯光看见,向来温和坚毅的执安红了眼眶。

媛媛轻轻地笑了一下,手指抚平男人眼下的湿润,语气里带了一丝温柔和嗔怪:“我都没哭呢。

“这样也好,以后我们就是高山流水的知音,浑浊的爱情再也没法染指我们。”

“媛媛,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未等执安说完,媛媛的回答就已脱口而出。

她自然知道执安是个讲情义的人,但她不要利用这份情义,就算那只看夕阳的狗走不到人间,那也得昂着骄傲的头颅走回自己的窝。

她不要做困住执安的笼子,她要所爱之人一生自由狂欢。

春雨仍在下着,惊雷闪电不断,但雷鸣之后又复于平静。

媛媛用手接住冰凉的雨,前方是路的尽头,是无人烟的荒野。

执安后来亲自来找她,媛媛都避而不见。

渐行渐远渐无书。

这是她甘愿选择的与他的故事轨迹。

漫淑那几年的发展惊人,从没落破败的村庄摇身一变,成了游客争相打卡的旅游胜地。尤其是媛媛家门口那棵参天梧桐,每个旅游盛季都有无数游客赶来拍照。

媛媛在正厅放了一尊佛像,按时按点的上香,每次发病后清醒,佛与慈悲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

小妹长到了当初自己遇见执安的年纪,每晚房间中的台灯总是亮到深夜,媛媛知道,小妹在蓄足力气飞出这里,就像当初的自己。

佛说万法唯心,她已经不再责怪命运,毕竟余生漫漫,她不能在怨气中度过。

佛珠在她手中长久的转着,只有在想到执安或是那个春日时才会短暂的停一下。

又一年清明,媛媛如往常一样,诵完经书后在院中坐一坐,却听到院外嘈杂的人声。她出门看,一群工人正忙的热火朝天,为了在那棵梧桐树旁安装一盏路灯。

最近漫淑四处都在装路灯,只是这一盏有些不一样,其他的路灯高大明亮,款式寻常,而梧桐树旁这一盏却像一轮月亮,灯光温和,样式精致。

“这个路灯是那位姓何的老板特地嘱咐的。”工人说道。

手中的珠子忽的停下。

何家投资了整个漫淑的路灯,然后给她留了最美丽的一盏,此后漫淑每一个夜晚都将灯火通明,而她家门前,将永远拥有一颗月亮。

执安的浪漫,总是美如冠玉。

夜晚路灯亮起时,媛媛会觉得那是执安在望向她。

北城这座城市好像越来越冷了。

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离开的第几年,大概是第十年吧,因为助理递来了“媛梦基金会”成立十周年的帖子。

按照浪漫派小说的故事走向,他应该不顾一切去漫淑把媛媛带回来,然后照顾她一辈子。

但媛媛说:“我宁愿老的没有人样时回忆在春天读泰戈尔的你,也不愿意你看着病床上丑恶的嘴脸时忘记泰戈尔。”

对于一个一生都被现实派文学折磨的人,留住浪漫和体面是天大的事。

于是他在“媛梦基金会”砸了一个亿,为了帮助和媛媛有相似命运的人,可人人都说他疯了,好像资本家如此虔诚的做慈善是件诡异的事。

其实他并非乐善好施,也并非故剑情深,他只是为了填充心里空掉的洞。

友人问他什么洞需要一个亿来填。

何执安望着窗外正盛的日头,沉默。

谁知道呢?或许是清晨的薄雾,教室的泰戈尔,傍晚的风,书本上的画像。

又或仅仅是那一个永不落败的春日。

和一只快乐的狗。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