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城的五月已经有了似火的热度，好在是刚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些许清凉的气息。胡同口那棵大榕树在雨里簌簌地发着抖，蔫头巴脑地耷拉下了枝叶，刚刚成熟的槐花在地上被碾得稀烂，散发出些许接近馥郁的香气。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里走，走到头，挨着南巷里的那户人家，就是荧的住处了。
荧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出去，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水滴了，她这才探出头看了看天色。五月的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天空已经有了放晴的迹象。
也该是晚饭的时间了，荧回家端上桌子上已经打包好的饭盒，准备出门。
不过是几步路的脚程，她走向隔壁的那户人家，敲了敲门，声音笑得很甜：“我来了！”
少年打开门，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倒是他身后身着长衫的青年笑意盈盈：“我还想着今日大雨，你恐怕会迟一些。”
“钟离先生。”荧乖乖地打了招呼，而后熟门熟路地走进客厅，将饭盒放在桌子上。
荧的父母天天忙得不见踪影，为了防止女儿饿死在家里，便提前做好两个菜，又委托隔壁的邻居带着孩子一起吃饭。
钟离和魈是住在她隔壁的一对父子，虽然从外表上看，二人绝对不可能是亲生父子，但是据荧的父母说，钟离先生对于自己是如何收养魈一事讳莫如深，于是胡同里的人也不便在意，顶多在茶余饭后把这当成是件谈资。有好事者想要给钟离先生介绍伴侣，却被他笑着一一挡回。
对于这件事，荧心里是有点欢喜的，情窦初开的她其实是有一份自己的小心思在。而且……她觉得钟离先生一定知道点什么，因此，不管别人怎么让她管钟离叫叔叔，她都坚持着称呼对方为“钟离先生”。
（毕竟叫叔叔不就差辈份了嘛！）
“在想什么？”
清冷的声音落在耳畔，荧抬起头，魈拿着碗筷走了过来，轻轻摆放在她的面前。魈和她是一个班的同学，前段时间还难得成了同桌，都是一个胡同口长大的，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有点饿了。”荧抬头回答他。
“再等一下吧，”钟离温和地坐在了荧的对面，“那孩子应该很快就来了。”
魈皱着眉头，烦闷地戳着盒子里的米饭：“每次都这么慢。”
门适时地响了起来，钟离前去开门，带着鸭舌帽的少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瓶饮料。
“你终于来了，”荧抱怨着，“我都快饿死了。”
刚刚走进来的少年名叫阿帽，同样是他们一个班的同学。阿帽第一次来到钟离家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巷子里自称万事通的阿婶带着他敲响了门，说没有人给他做饭，都知道钟离家要管两个孩子的饭，不如再多带一个。荧好奇地问起他父母去了哪里，没想到阿帽居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没有父母。”他轻松愉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自此荧对他有些敬而远之。
2
学校，午休。
结束了一上午的课程，荧舒了一口气，趴在了桌子上。
一串冰糖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
荧惊讶的抬起头，沿着递过来的方向看去，魈别着头，并没有看向她，耳根有点发红。
“听说饭前吃山楂，能开胃。”
荧勾了勾手指，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忽然，从另一侧猛地又伸过来了一只手，手里拿着的是一串冰糖草莓。
“我说，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的吧？”阿帽撑着下巴，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过道对面同学的位置，歪着头打量着他。
魈猛地转过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阿帽：“……喂。”
“怎么，就准你献殷勤啊？”阿帽晃了晃手里的冰糖草莓，眯起了眼睛。
荧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默默把手放到了桌洞里。
“两根她应该吃不下吧……”阿帽倾身过来，“你要不选一根吧。”
魈没有搭腔，只是不甘示弱地把手往前递了递。
阿帽和魈对上了眼神，荧似乎能够感受到空气中有劈里啪啦的危险声响。
她连忙把自己的饭盒从桌洞里抱了出来，放在桌子上，随后双手分别攥住两边的手，坚定地朝外推向了两个方向，让两只糖葫芦都回到自己的主人身前。
“我都不用。”荧松开手，打开自己的饭盒，掀开下层，“我这里有钟离先生给我准备的雪里红，就够吃啦！谢谢你们。你们要是不够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吃。”
魈沮丧的收回了手，阿帽则是把冰糖草莓举到自己面前，泄愤似的咬下了一大口。
“又叫老东西捷足先登了。”他把糖咬的嘎吱作响。
荧警觉地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阿帽抬起眼，正对上女孩愤怒的眼光，和后面少年直直冲着他的木签尖端。
“……切。”他顿了一下，撇了撇嘴，“我什么都没说。”
他又狠狠咬下一口糖葫芦。
“我爸给你准备这个……也没和我说一声。”魈闷闷地说。
荧嘿嘿笑着，糊弄过了这个话题。
她决定把这个当成她和钟离先生之间的小秘密。
“喂。”阿帽几口吃完了糖葫芦，重新站了起来，走到魈的身边，用胳膊肘拐了拐他的肩膀。
魈不耐烦地拍掉他的手：“有什么事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阿帽直起腰来：“我建议你回去提醒提醒叔叔，别为老不尊啊。”
魈咬紧牙关：“与你无关。”
阿帽摇摇头，一脸意味深长地走开了。
魈看着吃得正欢的同桌，欲言又止：“你和我爸……”
“嗯？”荧偏过头来，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澄澈。
“算了，没什么。”
魈低下头，心烦意乱地扒拉饭盒里的米饭。
3
又是一场大雨。
按理说六月天的北方本不该有那么多雨，只有逐渐逼近的酷暑，淅淅沥沥的声音难免搅得人心慌意乱。荧坐在房间里，托着腮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大雨，心里是一片空寂。
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窗前有个带着帽子的身影一闪而过，荧眨眨眼，站起身向外眺望，却一无所获，似乎刚刚的身影只是幻觉。
可是她觉得不是幻觉，于是她仅仅是犹豫了几秒钟，就走到家门口，拿上伞，冲进了雨幕中。
沿着街向后走，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阿帽应该是去了河边。
小时候，他们几个人最喜欢在河边玩。虽然荧记不清具体的事情，但是模模糊糊有一个画面的印象。钟离先生那时候很年轻，坐在岸边微笑着看着他们，她欢笑着，聚起一捧水朝着魈泼了过去，却毫无防备地被阿帽的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心凉。
钟离先生连忙过来，用早就准备好的毛巾把她包裹住，将她抱回了家。
河岸边果然坐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他已经被雨淋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暗色的衣服紧贴着瘦削的身体勾勒出少年人的轮廓。荧赶忙快步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把伞撑到他的头上。
阿帽没有转头，依旧望向河面，没有说话。
荧拽着他的衣服：“快回去！你都湿透了，会生病的！”
“那又怎么样。”对方终于说话了，声音却几不可闻。“反正也没有人会关心我。”
“怎么会呢！”荧实在是拽不动他，索性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我关心你呀！你这是怎么了。”
他安静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他们说，我妈妈不要我了。”
“你不是没有父母吗？”荧脱口而出。
“和没有没区别。”
又是一阵沉默。
荧有点难受，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她想了一会儿，尝试着把胳膊搭到他的肩头，轻轻地揽着他：“你要是实在不开心，也可以把我当你妈妈……”
“你！”阿帽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荧笑了起来，“这不是还挺精神的嘛。”
阿帽又转回去看着河，但是身边的气压似乎比刚才高了一点。
“我说，没有妈妈就没有吧，你还有我，还有钟离先生，还有魈，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看我爸妈也从来都不管我，但是我一样活得很开心。”
阿帽嘀咕了一句，荧没有听清楚。
“什么？”
“我说，我想让她后悔！”阿帽的声音突然放大，几乎是对着前面在吼了。
“那你就好好学习，拿出成绩，早日登科，然后衣锦还乡，把支票甩到她面前。”荧用官方口吻详尽地描述着。
阿帽又有点忍不住想笑：“什么啊，你是老师吗，还有，为什么是登科啊。”
“不登科难道登神吗？”荧嘴快地说了一句，二人同时愣住。
过了一会儿，阿帽先打破了沉默。
“好吧，你说得对，我会好好努力的。”
“这才是你嘛。”荧满意地拍了拍手。
“你怎么猜到我在这里的。”
“咱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那时候你一不开心就跑到河边坐着，我就猜你在这里。”荧看着他，忽然咧开嘴，“我们第一次在河边玩的时候，你把我泼得浑身湿透，现在反而你是落汤鸡了！”
“是吗？”阿帽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猛地向她扑了过来。
荧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就被仰面扑到，伞轻飘飘地落在一边，伞柄朝天，低洼的内部不一会就积聚起了雨水。
阿帽低着头，双手撑在荧的脖颈两侧，头发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冰冷的雨水兜头兜脑地砸在他的后背上，荧感受到雨水浸没了自己的身体，但是感触最鲜明的，还是从他的发梢落在她脸颊上的滴滴水珠。
“现在你也是落汤鸡了。”阿帽笑了起来。
荧咬着牙：“你这个……”
阿帽忽然低头附在她颈侧，荧一下子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她感到对方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混合着雨水，增添了奇怪的痒意。
这样的姿势……有点太近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我有你就够了，不用那个大叔，也不用那个小矮子。”
“你说什么！”
愤怒的声音传来，荧一把推开阿帽，触电一般的跳起。
钟离和魈各执一把伞，站在后面看着他们俩。
钟离先生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把伞撑到荧的头顶，又拿起手上的衣服披在荧身上。随后他冲魈使了个眼色。魈面无表情地把伞扔给阿帽，自己冒雨去捡起荧之前落在地上的那把伞。
之后的事情，荧记得就不是很清楚了。
她只记得自己打了无数个喷嚏，脑袋昏昏沉沉的。在离开钟离先生家的时候，她听到阿帽发誓说她、钟离、魈，对他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没有什么大叔，更没有什么小矮子。
这才对嘛。烧到脸通红的荧眯着眼睛笑了。毕竟你们俩身高也没差多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