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晴日,微风和暖。
酉时末,柔仪殿内,温之言金冠束发,身着一袭黑绫丝袍静伫在窗旁。
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在蔓染天际的绚烂霞彩的映射下,将他的身姿衬托得颇为修俊。
“启禀家主,梁王来信问昨夜与他商谈之事是否…”在他身后,相府护卫也即是叶槿容的贴身护卫裴伦问道。
温之言默然良久才回了一句话,“计划取消,一切照旧,等我回府再谈。”
裴伦领命后又跪下叩首,“是属下无能,没有保护好夫人,请家主责罚。”
“在宫中要称呼长公主…”
“是,属下记住了。”
“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
温之言侧过身,“护国公府的事你都知道了?”
“略有耳闻,”裴伦高冠束发,光洁的额下长眉浓密,“下手之人武功极高,应不是一般人。”
“你觉得以你的能力能否做到?”
裴伦微怔,“不能。”
“连你都不能,”温之言沉吟片刻又道,“看来此事确实不是禁军或内卫所为。”
他在殿内走了几步,“你一直跟在槿容身边,你可知昨夜她为何会去西市法场?”
“属下不知,不过…在您离府后没多久长公主一个人去了别院,半个时辰后她就带着属下去了法场。”
“你没跟上去查看?”
裴伦语塞,低头拱手道:“是属下失察…”
温之言看着他,“你没跟上去是不想不能还是不愿?”
两人僵持了一会,温之言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不过在他临走之时,又补了一句,“你护卫槿容是职责所在,但不要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
过了会,叶槿容的贴身婢女阿徐端上一碗药,温之言接过后道:“我来就行,你们都下去吧!”
他坐在床榻边,先伸出手背探了探叶槿容额头,觉得体温合适又把了下脉,突然有些诧异的咂了下嘴,“这…好像是喜脉啊…”
“阿徐!”温之言向外喊了一句。
床榻上却忽然传来叶槿容的声音,“你都一月未回府,那来的喜脉?”
温之言转过头来,“我前日明明在相府,是夫人不在府中才对。”
“那你说我为何不在?”
“是为夫不好又惹夫人生气了,”他赔着笑,“不过法场血腥气如此重,又阴暗湿冷,昨夜还下着暴雨,不管怎样你都不该去。”
叶槿容靠着枕头,“事情紧急,我知道你有办法但也怕万一,所以便想去法场替你争取些时间。”
“下不为例,”他一边说一边喂着药,“你中毒一事是尚食局的人太过粗心,将两种会产生毒性的药材混在一起熬煮成参汤,你喝下后又因毒素不强所以两三个时辰才有反应。”
叶槿容目光低垂,“难怪皇兄让传的那碗参汤我喝着怎么觉得口味有些不对,原来是这样。”
“你皇兄…”
“我皇兄怎么了?”
“他想让你我和离。”
叶槿容面容诧异,“什么?和离,让你我和离,为什么?”
“不为什么,”温之言轻笑,“他说你对顾士谦一直念念不忘,为了你的幸福…”
啪的一声,药碗落地。
“温之言,你有完没完?”
他嗯了一声,“没完!”
“滚!”叶槿容怒不可遏,指着他大骂道,“你给我滚!”
“别生气,”温之言笑意如常,“你至今都还留着顾士谦给你的玉珏,难道不是对他念念不忘吗?”
“我若对他存有一丝男女之情,温相认为我还会嫁给你吗?”
“你奉你母后和皇兄的旨意,不得不嫁入温氏,否则十六年前的宫变就会在你皇兄身上重演。”
微风吹过,寒入心凉入肺。
“你认为我是被逼无奈才嫁给你的,对吗?”
“难道不是吗?”
叶槿容冷笑,“当然是。”
“可是…你恐怕是看不到顾士谦得胜归朝的那一日了。”
温之言嘘了一声,“别担心,不是幽州城破,你皇兄已下旨,让崇政院和兵部联合发令,急调甘州宁王向卫朝发兵。最多五日,忽兰大军就会撤兵,顾士谦在城外的右营大军估计会在第三日向鸣荡山西侧的峡谷靠拢,在那里将忽兰大军的前军歼灭。”
“我说过我与他并无男女之情,”叶槿容叹息着,“你为何就是不信?”
“有没有我并在意,但五年前让他逃过一劫是他幸运,”温之言言辞利落,“今时今日,他必死无疑。”
他看过叶槿容,“至于你,若你真要弃我而去,也无妨,反正你的心也不在我身上,留一个空壳在相府也无甚乐趣。”
“三年夫妻,”叶槿容清秀淡雅的面容上闪现出一些苦笑,“竟然到今日才听见你的真心话。”
温之言背过身去,“身份上你是长公主,和离书于情于理都该由你书写……”
“谁说我要与你和离?”
“你皇兄和母后都…”
“我既已嫁作人妇,自然不必听从母家,我是长公主但也是丞相夫人。”
温之言眼眸深处藏着些笑意,“那夫人明日就收拾行装回相府修养,我会让温泰进宫接你。”
****
夜色下柔仪殿院落中幽静空旷,月微圆悄悄隐在云层之后,清辉飘然洒落。
在月光下依稀可见叶槿容站立在长廊之下,华衣锦裙,仪态万千。
温之言离开后她睡了会,醒来时已过戌时,因觉得身子好了许多,便换了衣物到院中转了转。
一声皇上驾到,身穿淡黄华衣,衮龙玄纹,英武雄伟的人便出现在她面前。
“皇兄!”叶槿容微微欠身行礼。
“怎么在院外,也不怕着凉,”叶景渊上前两步握过她的手,“朕去看过谢贵妃后路过柔仪殿,想着你应该醒了便来看看你。”
他牵着叶槿容的手进了正殿坐下,阿徐忙奉上热茶,退到一旁听他二人谈话。
“听温相说你明日就要回相府?”
“府中还有些事要我处理。”
叶景渊端起茶盏,“母后午时来看过你,斥责朕没照顾好你,所以朕还想你在宫内再多留几日,好让朕将功补过。”
“你我兄妹无需如此客气,”叶槿容说的恣意,“再说是尚食局的人不小心,也怪不到皇兄身上,因此就无需自责。”
叶景渊哦了一声,“温相都跟你说了?”
“是,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交给宫正司吧,”他回了一句,“该怎么办他们会秉公处理。”
叶景渊眉心一片乌青,看上去应好几日没睡过整觉,“幽州应该暂时无事,不过粮草押运竟然会延误倒是有些蹊跷。”
他看过叶槿容,“此事由肃州刺史曹光远全权负责,朕给出的旨意是要他务必在十日前将十万大军的粮草押送至幽州,没想到竟然到今日也未送达。”
“幽州既然未收到粮草,那总会派人去肃州或京都询问,可为何直到昨日才……”
“这也是朕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叶槿容想着,“会不会是幽州发出的塘报在中途被歹人所截?”
“幽州为东北边境重地,发出的一切公文、塘报…均需要通过丰城驿站中转,由禁军龙武卫亲自送往兵部再转门下省最后呈递到朕手上。”
“可朕询问过兵部和门下省,昨夜的两封六百里加急塘报并非是禁军龙武卫送达,而是驿站卒吏。”
叶槿容看过他,“那也就是说没有经过丰城驿站中转?”
“这两个卒吏是从宣化驿站进京,从路线上来看上一站是孟城驿,再上一站就是丰城驿,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绕过了丰城驿。”
叶景渊说完喝了两口茶,“朕已让兵部去核实究竟发生了何事,最快明日便有结果。”
“皇兄认为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不过…”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丰城驿往南一百里便是庆阳王府邸,也许庆阳王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槿容觉得心累,温之言一向与庆阳王交好,如今这样说是在试探她是否知晓此事。
“两地相隔百余里,即便丰城驿出了事,庆阳王应该也不知晓。”
“朕不过是猜测一番…”
叶景渊起身,看了看柔仪殿内外,“自你嫁入温氏,朕有时想起你便到这来看看,想起你还是六公主时经常吵着要朕带你出宫,如今你在宫外不在朕身边定要照顾好自身。”
“多谢皇兄挂怀,”叶槿容也起身替他理了理衣领,“这几日国事虽繁忙,皇兄也要以龙体为重,不可太过操劳。”
“朕将你嫁给温之言,你可怪过朕?”叶景渊看着她的眉眼,“不准欺君也不准欺骗自己兄长,朕要听你的实话。”
叶槿容抬眸,“曾经怪过。”
“曾经,也就是现在不怪了?”
“是。”
“原因。”
“我与丞相已是夫妻,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怪与不怪,一切都是命数。”
叶景渊话语沉郁,“恐怕不止如此吧!”
“那皇兄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叶槿容转了身,“你与丞相在朝中如何争如何斗那是你们的事,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想管也管不着,昨夜的事是我一时冲动皇兄若要罚也是应该,但别的…别的……”
叶景渊将她揽到怀里,“槿容,我不是怪你也不是质问你,更不是利用你,只是你是我亲妹妹,我不想你与温之言联合起来对付你自己的亲哥哥,你懂吗?”
“我没有,”叶槿容在他怀里默然阖上了眼,“可我也阻止不了。”
“对不起!”他的语气很愧疚,“当年若不是为了拉拢温氏对付后党,朕不会让你嫁给他。”
****
相府未柳池边,水起涟漪,澜纹不定,如墨的湖水在月色的照映下,幽谧沉寂。
一只金雀从夜空中飞下落在温之言手中,他从金雀腿上绑着的竹筒中取出一折短笺,那是从幽州送来的情报。
不过他打开只看了一眼,面色就异常凝重,他想明明一切都计算好了,怎么会在这时出现问题。
啪啪两声,温之言拍了两下手。
从院墙之上霍然跳出两个身影,脚尖落地当即单膝下跪拱手道:“家主有何吩咐?”
“去一趟肃州,”温之言双眸湛烈,递过一张纸条,“找到名单上的人。”
“属下领命!”
时已过亥时,他抬头看了看微圆的冷月,想到就这样放过了张仁辅,真是不甘心,但他别无选择。
不过关于叶槿容到底为何会中毒,他还是有些拿不准,如果真如他猜测的一般,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麻痹他?
迷惑他?
还是他想错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等这件事解决后,他必须要想办法让叶槿容离开一段时间,再待在京都她只会处在风口浪尖中,不论对他还是对叶景渊又或是她自己,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她会离开吗?
温之言走回叶槿容在相府所住的栖梧阁,秉退了所有下人后他换了衣物躺在床榻之上,他想看她今日的反应,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了。
也许,她真的与顾士谦没什么…
等等,即便她对顾士谦旧情难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