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水时常倾泻而下。
雨停之后，风也染上潮湿秋意。
夜风从窗户空隙往里灌了一夜。
顾书云是被一阵阵凉风吹醒的，已经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昨晚窗户忘记关了。
她的手臂被冻得有些僵。
顾书云将整个身体缩了缩，棉被盖在身上却又感觉有几分燥热。
她只好悻悻地下床去关窗。
抬脚下床双腿竟软绵无力，她站定片刻才适应。
今天休息，顾书云没有穿旗袍，而是换了身马面裙装，上衣领口处绣着精致的花纹，金银丝线和裙装上的纹样相呼应，轻盈裙装勾勒出她窈窕身型。
出了房间顾书云看到父母正在吃早饭。
餐桌上的两人见到她反而惊讶。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鄢曼吟问。
“一会有事要出门。”顾书云声音有些哑。
昨天苏老给她发了消息，八点要带着画到苏意画馆。
顾书云见妈妈穿戴得很正式，问：“爸妈一会要去哪吗？”
“爸爸上班去，”鄢曼吟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妈妈打算去看看迟迟。”
听到这个名字顾书云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她神色微滞，鸦翼似的黑睫垂了下来。
“噢，应该的。”
顾书云微低着头，胸口似有千斤重，她走到厨房接了杯水。
四周静默，三人似乎都被沉默的声音无形地拉扯着。
不稍时，见顾书云拿着餐具回来。
鄢曼吟立刻扬起笑脸换了个话题：“书云还记得妈妈之前和你说过的晚晚阿姨吗？上次说她儿子快回来了，现在已经定了。你之前说愿意和他见见面，那妈妈今天问过晚晚阿姨再给你们安排，晚点告诉你时间好不好。”
顾书云怔神数秒，她已经忘记了当时为什么会答应。
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说：“好。”
早餐过后，父亲和母亲一起出门，顾书云也快速地吃完自己的。
站起身时不知是不是速度过快，眼前忽地一阵晕眩。
顾书云将手掌贴上自己的额头，她的掌心也是温热的，并未感觉出什么。
走到客厅，顾书云找到医药箱中的体温枪，对着自己的手腕测了一下。
36.9℃。
没有发烧。
还好。
她再用掌心在额头上贴了贴。
是感觉比平常略高些。
坏了吗这体温枪？
顾书云扫了眼墙上的时钟，时间不多了，再换体温计来测是快来不及了。
顾书云快速从药箱中拿出两粒感冒药，就着水吞下。
自己拜托了别人帮忙，千万不能迟到。
临出门前，顾书云想起早起时候看了一眼的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可能还会有雨，她特地带上了雨伞。
顾家住在苑南小区，苏城偏南的位置，离市中心有一点距离，但靠近大学城，交通还算便利，公交和地铁都有。
顾书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因此把房子买在附近。
苏城是一座历史底蕴深厚的城市，在政府的大力保护下，保存了许多老式建筑。因此有些道路在后来修建中宽窄不一，导致车辆出行容易拥堵。
所以来苏城的游客都会被提醒，宁愿骑自行车也不要去打车。
顾书云最终选择乘坐地铁，时间比较好把控。
公交确实有不确定性太多。
到达苏意画馆时还差五分钟到八点。
顾书云加快脚步往里走。
顺着牌子的指引，她来到两扇紧闭的房门前。
应该就是这。
没太多时间犹豫，顾书云随机选择了其中一扇门，抬手叩响。
里面很快传来低沉的声音：“进。”
顾书云转动把手开了门。
推门的过程伴随着缕缕墨香飘出，其中还夹杂着酒精灯燃烧的气味。
顾书云抬眸看向里面的人，木质长桌上摆放着许多画笔，周围还有各样的工具。
站在台前的男人正弯身整理东西，背着光却能看清他的侧脸轮廓。
顾书云微微惊讶。
是他。
昨天遇到的那个人。
所以他是苏老的孙子？
难怪昨天会出现在附近。
顾书云礼貌地说了一声：“你好。”
听见声音的闻屹背脊一僵，瞬间偏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交汇。
确认了来人后，闻屹勾了勾唇，痞气十足地笑了笑：“好巧啊。”
顾书云心口微颤，抿了抿唇假装镇定。
昨天他也说了“好巧”两个字，然后被自己反驳了。
闻屹拉了把椅子坐下，唇角微勾，漫不经心说：“不进来？”
顾书云先是再度询问：“请问苏老师让我找的是您吗？”
闻屹眼角倦怠地耷着，淡淡地嗯了声。
不太喜欢她口中的您字。
顾书云抱着画卷盒往里走。
她找了个角落将雨伞放下，而后走到他所在的长桌旁。
“那您是先看看画吗？”顾书云小心递上怀里的画卷，“麻烦您了。”
闻屹没有直接接过古画，而是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副手套。
顾书云的顺着视线落下，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套进手套，动作慢条斯理。
唱评弹时女性会抱以琵琶，拨弦弹乐进行弹唱，也有唱时不弹的形式，但会用手部做一些柔软动作相辅乐曲增添美感。
所以她平常会格外注重手部的护养，同时也对好看的手有些执着的偏爱。
他的手骨节分明，很好看。
如果职业需要用手套将手遮住，好可惜。
男人扯唇一笑：“怎么了？”
顾书云眼睫动了动，双颊带着羞意和潮热，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局促感。
“没事。”
闻屹也注意到了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耳尖，解释：“戴手套是为了保护你的画。”
“嗯。”
闻屹拿过卷盒从容不迫地拉开上方缠绕的丝带，拿出画卷。他在桌台边找了块大些的空处，小心向下推开。
闻屹穿着黑色上衣，一手在前，一手在下，微曲的手臂能隐隐看到肌肉轮廓。
他注视着画卷的神情认真，漆黑的眼眸深沉。与刚才说话间那副吊儿郎当模样完全不同。
无论是古董还是书法字画行业，普遍认为资历深的会更厉害。
评弹也是。
闻屹翻看画卷，细细查看其中的破损程度。
他忽然抬眸，又对上了她略带探究的眼神。
他挑了下眉，唇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顾书云自觉有些不礼貌，因此问道：“我不太了解古画修复，请问这样的画修复需要多长时间？”
“你哪天需要？”
顾书云顿了一下，他怎么又将问题抛回给她了。
她解释道：“我不是催促的意思，这是我朋友的画，所以想告诉他大概时间，具体修复时间还是看您的安排。”
“颜料比较普通这里都有，至于画纸，”闻屹边说边摘手套，“等会我看看画馆有没有能用的替换芯，如果有的话就会很快。”
顾书云点头：“谢谢，麻烦你了。”
“行了，别一直谢，”闻屹将一只手揣进兜里，“我去看看画纸，你可以在这里等，也可以到旁边稍坐一会，那边有茶水。”
“嗯，好。”
顾书云视线扫过周围的画架，总觉得这个屋子里的东西应该都很名贵，自己不便在此久留，便跟着他往外走。
走到旁边房间，她才想起旁边那扇门也还是紧闭着的，顾书云没有去敲门也没有进去，而是在靠窗边的长椅上坐下。
凉风透着窗户的边缘丝丝往里钻，吹得她脑袋清醒又混沌。
而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顾书云接通电话。
“喂。”
“书云，是妈妈。”鄢曼吟的声音温柔，“现在有空接电话吗？”
“可以。”
“晚晚阿姨的儿子定了，这周五回来，我记得周五周六你都要上班吧？”
“是。”
“那周六中午你们吃个饭，然后让他送你去评弹馆可以吗，刚好也可以让他听听你唱的评弹，小戴这些年在国外乐团工作，你们也可以交流一下，也向他介绍介绍我们苏城的传统文化。”
顾父顾母都是历史学教授，他们从小在苏城生活，对苏城有着浓烈的骄傲与自豪，在顾书云成长的过程中，十分注意她的文化教育。
顾书云道：“既然你们说定了，可以的。”
鄢曼吟听出她话中的妥协，又说道：“书云，妈妈虽然希望你早点谈恋爱，但还是要你看你自己的感觉，喜欢的话再继续相处好吗？”
“知道了妈妈。”顾书云微微笑了笑。
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鄢曼吟似乎还欲言又止。
顾书云问：“去那边不顺利吗？”
“没有，只是迟迟她忙，没怎么说上话。”
鄢曼吟趁覃迟最近来苏城工作特地过来探班，只是不知她是不太想相见还是其他，让鄢曼吟一个人在旁边呆了许久。
“哦……”顾书云没打算继续追问。
鄢曼吟轻轻叹了口气：“我前面问她有没有想回家里看看，她只是说先等鉴定结果。”
顾书云睫羽轻颤，安慰道：“可能她需要时间想一想。”
话语轻柔落下。
是对妈妈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其实，她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妈妈突然间不是自己的妈妈了这件事。
明明上周还好好的，一家人说好找个时间一起回去看爷爷奶奶。
前几天的晚上她回家，看到了餐桌上准备好的夜宵，还有一脸凝重的父母。
顾书云想过可能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但她没想到这件事只有对她不好。
因为二十多年前医院护士的失误，交换了两个小女孩的命运。
父母虽然面上也有悲伤，但心里是高兴的吧，要见到亲生女儿了。
那她呢……
他们还会爱她吗。
挂了电话之后，顾书云思绪很乱，越想太阳穴疼得越厉害，心脏一抽一抽，像是周围气压都在往她身上挤压，窒息无力，身体仿佛被扯空了力气。
闻屹回来时候只看到了墙边孱弱的身影在微微颤抖。
他不安上前，皱眉问道：“怎么不进房间？”
顾书云呼吸很轻：“我刚刚接了电话。”
当她抬起头时，闻屹才看到了她眉眼间的愁容和脆弱，还有眼睫上挂着的泪珠。
他喉间一紧，问：“你要热水吗？”
顾书云望着他茫然失神，没等她回答闻屹已经走进休息室，拿了一次性纸杯接好热水重新走出来。
此刻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她都不想做过多的思考了，她好累。
顾书云抬起手接过，热水很快透过纸杯充斥她的掌心。
闻屹收回手的时候，掌骨下侧触碰到了她的手腕。
还是颤抖的，还有几分微热。
“谢谢。”顾书云轻声道。
闻屹眉心紧蹙，再次观察她的脸色，问：“你生病了吗？”
“可能是有点感冒了，”顾书云语速有些慢，“抱歉来得匆忙忘记戴口罩了，你这里有吗？”
闻屹眸色认真：“介意我看看你额头温度吗？”
“啊？”顾书云有些懵，脑子顿顿地却也点了头。
闻屹抬手将手背贴了上去，额头那一块肌肤瞬间被冰凉覆盖。
很快，闻屹收回了手。
他的目光沉沉，难怪前面就见她脸色泛红，他还以为……
闻屹叹了口气：“是发烧了，去休息室吧，这里有风。”
原来那间是休息室。
前面他去倒水出来时并未将房间的门关上，顾书云看过去，里面东西不多也很干净。
她点点头，此刻真的有些冷了。
闻屹没跟她进来，而是去了隔壁房间，过了一会他拿了件外套走进来。
“穿上吧，这是早上外公让我带的还没穿。”
她接过，微笑着说：“谢谢。”
“在这等我一会，饮水机里有热水，喝完了过去倒。”
闻屹抬脚要离开，顾书云慌忙问：“你去哪？”
他沉声回答：“我去买体温计和药。”
顾书云仰着头看他，想拒绝：“我出来的时候测过体温也吃了感冒药的，不用麻烦的。”
“但是你在发烧。”闻屹语气似没什么温度，“我去买一些留在画馆备用，万一下次我生病用得上。”
顾书云的脸上闪过复杂之色。
……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
闻屹关门离开后，顾书云才放松了身体，倚靠在小沙发上，她将衣服盖在自己的身上，慢慢地感受到体温正在不断升高。
早上和爸爸妈妈一起吃了早餐，他们没有看出自己发烧。
她自己也是。
最后是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发现了。
顾书云闭着眼又开始胡乱地想。
耳边渐渐安静没有什么声响。
家里只是体温枪坏了。
爸爸妈妈一定还是爱自己的。
她将外套拉紧了些。
没一会，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中有几分急促。
闻屹在门口轻轻敲了敲才推门进来。
顾书云睁眼后，稍稍坐正：“这么快？”
抬眼时，她看见闻屹发梢上竟沾着水珠，颤声问：“外面是下雨了吗？”
“下了一点，不大。”闻屹不太在意，他从袋子中拿出体温枪，“手伸过来。”
顾书云顺从地递上手。
他的指节握住她一边手背，忽然靠近的距离，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却又无法拒绝。
她不自觉抿紧唇线，屏住了呼吸。
滴——体温枪的声音响起。
38.1℃。
不算低。
测完之后闻屹撤开手，又在自己的手腕测了下，是准的。
明明只是短暂的几秒却令她有些无措。
闻屹放□□温枪，取出袋子里的药说：“我买了退烧胶囊，不会苦。”
他看向她的水杯：“我帮你再重新倒杯？”
“我自己来吧。”
顾书云拒绝声刚起，闻屹的动作更快。
她只能再次道声谢谢。
吃了药也得再等会药效才会上来，顾书云理清思路，才意识到她此刻并不需要一直留在这。
又不是医院。
况且如果把病传染给他就更糟了。
顾书云问他：“请问画应该今天完成不了的是不是，那我能先回去吗？”
闻屹：“是需要一些时间，画纸需要出去买。”
“我去买。”
“你知道哪种吗？”他笑着反问。
顾书云摇头。
闻屹坐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说：“我来就好，修复也需要一些时间。”
顾书云：“那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
闻屹稍微沉思会：“价格需要等找到画纸后，再由你来选要哪种价位的。”
“好的。”
闻屹的视线掠过她：“那方便加个微信吗？”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唇角勾了勾，身体懒散地倚靠在一侧，他手里拿着手机，指尖转动把玩着，缓慢开口：“我忘记了你是不加不熟的人。”
顾书云敏锐感觉到他压低的声音，像是故意重复。
本来应该有微信的。
但昨天被自己直白地拒绝了。
闻屹微哑的声音带着染上笑意的腔调，蛊惑且勾人：“那现在算熟了吗？”
顾书云微微有些窘迫，她点了点头去拿手机，打开微信后递上自己的二维码。
手机屏幕里很快弹出一条好友申请，没有备注。
“怎么称呼？”他再次气息逼近。
他太危险了，一步又一步，就差明晃晃地把用意写在脸上。
顾书云过去的人生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她下意识退避，只道：“我姓顾。”
“哦，”他的喉结滚动，嗓音格外迷人却又似带着坏意，“我姓闻。”
是故意和她一样吗。
顾书云下垂的眼睫遮住黑眸。
想快点离开。
她外套放下：“好的，那……闻先生再见。”
顾书云站起身准备离开，她并没有带多少东西，只需要去旁边房间拿上自己的伞就好。
“等等。”
他的声音在身后。
顾书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穿了他的衣服，总该洗洗再还给他的。
她转身准备去拿。
而面前却见闻屹递上一个口罩。
“你刚刚想要的。”
顾书云愣了愣。
他竟然一直记得自己前面无意提到的话。
“谢谢。”
她木讷地说道，嗓音微微有些干涩。
闻屹淡声说：“外套也穿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