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数百米的红龙，遮天蔽月，破雾穿云。
脚下的大地战栗着，身边有楼宇碎石接二连三地落下，我安静地穿行在浓雾中，带着莹光的白影在前方冲开了一道道屏障，为我清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来。
我忽然想起了亘古的神话里所说过的，每一场地震其实都是因为地龙翻身。虽然远方的巨龙正落于大地之上，而非蜷缩于泥土之中，但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了整个租界的一番颤抖。
怒吼与咆哮伴随着楼房倒塌的动静遥遥传至我的耳畔，伴随着能量波动的疾风涌过了每一条街巷，但却并未冲淡视野中的大雾。
『那家伙……』
『也稍微太大了一点吧。』
我注视着那头盘踞在租界中央的巨龙，又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太刀，脚下飞速奔跑的步伐不变，但心里却有些纠结该怎么下手了。
街道两侧的建筑在我眼中仍是一片模糊，被浓浓的雾气与夜色所遮掩，但远处的巨龙却反而分外清晰。蜷如树根的长须，双目明亮如昼日，映着月光的鳞甲仿佛流淌着血色，额间的红棱宝石闪着淡淡的暗光。哪怕是藏于雾中的绵长身躯，我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出形态。
在那可怖的龙首之后，隐约可见一座陈旧的高耸建筑冲破了雾海，立于圆月之下。那是一座像是哥特式城堡一样的建筑，但像是废弃了多年一般，带着些腐朽的痕迹。如同在守卫自己的巢穴，巨龙挡在了这座废堡之前，愤怒地嘶吼着，不知是在威胁何处的敌人。
我能感受到风的轨迹更加混乱了，庞大而冗杂的能量在这片租界中四散开来，甚至更远，像是要涌入横滨的市区，吞噬掉更多的异能体来回馈它们的主人。
『——必须得要到上面去才行。』
手中的太刀划过了几道银光，数十公斤重的水泥块在落到我身上前便已四分五裂，散落在了地面上。
“回来！”
我朝前方喊了一声，白色影子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在踏出下一步时，足下一转，返身两步跃至我的面前停住。
“到上面去。”我握住了它冰凉的手，另一只手遥指向了前方的巨龙。
从我的指间抽出了手，它向上反握住了我的手腕，微曲左膝，沉下了重心，又立刻带着我一跃而出。脚下失去了踩着地面的踏实感，但身体却并没有失去控制的感觉。好像只是简简单单地踩着钢丝索跃起了一样，它在空中将我甩出了数米，又凭空踏出了一步，再次上跳并握住了我的手。
脚下只有虚无缥缈的白雾，但我却像是踩在了充气垫上一样，虽然并不算坚实，可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在空中漫步甚至上行。有无形的力量将我抬起，就如同潜在深海的水员被浮力托举至海面，轻柔而安稳的气流迅速将我送上了近千米的高空。
“真是了不得的体积呢……”
大部分浓雾几乎都被我们甩在了下方，如今我们所处的高度正是云雾混合的海拔，但与那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巨龙的高度相比，还是低了些。
即使在地面上时就一件知道这不是个小家伙了，但当我到达这个高度俯望大地时，才发现近乎三分之一的租界如今都已被它盘旋的身躯所占据，凡是龙尾扫过的地方，楼宇尽塌，也不知道是租界里哪个倒霉国家的区域。
“留下的妖力很弱了啊。”我抬起手，掌心盘旋着微弱的气流，“这么看来在刀上附着妖力这条路行不通——诶？”
好像是明白了我的顾虑，白影抬手抚过了刀身，莹莹的白光再度亮起，锋利的刀刃上附上了肉眼可见的气流，如同刀面雨水滑过的纹路清晰了起来，微寒的凉意一点点地攀上了刀柄，掌心的温度与太刀相融，贴合得毫无漏隙。
我起手挥出一刀，眼前交合的云雾像是被融出了一道豁口，空挡的区域过了片刻才又有雾气缓缓回拢。
反手挽过一圈刀花，我微微前倾上半身，踏雾而出。
“——掩护就交给你了。”
***
在六年前的那场龙头战争里，中原中也失去了六个伙伴。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对突然出现在那场战争里的涩泽龙彦还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将战火进一步扩大化的幕后黑手，最终被自己利用「污浊」击退了。
——是的，击退，而不是击杀。
因为在六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如六年前的那天一样圆月高悬的夜晚，那个男人再次在横滨升起了一场大雾，而且这一次，浓雾覆盖了整座城市。
中原中也并不是个笨蛋，虽然说他总是被太宰算计得跳脚，但大多数情况下，他确实还是个聪明人。所以在被派去东京出差的第一天夜里，当他突然发现联系不上总部、又接到了来自坂口安吾的电话时，他就已经把事情明白了个大概。
港口黑手党的干部能够接触到很多普通人看不到的文件，比如说那份让他拼死也要抢在太宰之前当上干部的「荒霸吐」的报告书，比如说这份有关涩泽龙彦的资料档案。
六年前，将涩泽龙彦送进龙头战争的，正是这个代表着国家政府的、名为坂口安吾的男人。也许他们当初的目的是停止那场将整个横滨都卷入其中的争斗，但涩泽龙彦本人却完全没有维持秩序的打算，反倒白白增加了无数的尸体。
然而即便如此，政府也继续维护着那个家伙。哪怕他在国外也堆起了无数的白骨，政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帮他清楚证据——只因为他是国家希望的异能侵略对策的重要人才。
“我接受你的委托。”
在东京的异能特务科指挥部里，中原中也对坂口安吾如此说道，带着愤怒与恨意。
“报酬是，你的性命。”
***
辻村深月一直认为横滨是个多灾多难的城市，在今天被上司坂口安吾一个电话叫来加班之后，她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毕竟每隔几年就要在毁灭的边缘走一趟的城市，放眼整个日本，还真不多见，尤其是在前不久才差点被北美异能组织「组合」炸掉的情况下。
但是她和横滨却总是有着些似断非断的「孽缘」。上司坂口安吾曾在那座城市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也因此对那里有着特殊的感情；监视对象绫辻老师在那里好像有个认识的人，每隔一段日子就要趁她不注意，优哉游哉地溜去那里一趟。
而她自己，也与横滨有着这样那样说不上深的关系，甚至作为国家政府的员工，还受过横滨港口黑手党干部的帮助。
大风争先恐后地涌入了机舱，那个戴着帽子的小个子黑手党站在舱口，毫不在意地让脱下的手套随着呼啸的冷风飞去，月光洒在他漂亮的橘色鬈发上，戴着淡薄的凉意。
“即将到达目标地点上空。”辻村深月走到了他的身后，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提醒道。
男人回头看了看她，长长的黑西装外套搭在肩头，随风飞舞。出乎辻村意料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男人竟然立刻就认出了她，“你……是那个时候的小姑娘啊。”
“我叫辻村。”辻村深月只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她知道横滨如今的险状，也知道男人接下来的举动是多么的冒险，“你真的要去吗？”
“哦。”男人不轻不重地应了她一句，话语里尽是不在乎的意味。
“太乱来了！”她蹙起了眉头，看着男人的背影，“就算是异能者也是人类，那是超越了人所能理解的怪物，自信过头去战斗的话，会死的！”
赤红的巨龙在飞机下方的云雾中翻涌着，即使是在几千米的高空上，她也能听见大地颤动的声音。
“那种事情啊，可不能成为夹着尾巴逃回家的理由啊。”虽然是个黑手党，但男人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好，并没有对她有些过矩的话语有所不满，反倒是语气平和地反问她，“可以夹着尾巴逃回家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沉默了一小会儿，辻村深月才低声答道，“我不知道。”
“不存在的啊。”
男人微微前倾了上半身，注视着下方混沌的城市。
“那种时候。”
他踏步而出，自机舱一跃而下，大风卷走了他肩头的黑色外套。辻村深月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快步跑到了舱口处，映入她眼中的情景却是让她诧异地张大了嘴。
如同数尾洁白的蛟龙，带着莹莹白光的箭矢穿破了云海，在夜空中划过了分明的弧线，沐浴着这寒冷薄凉的皎皎月光，直奔血色长龙而去。
橘发的男人俯身向着云海坠下，有复杂的血红花纹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显现。白茫的云雾像是受到了无形的引力操控，旋转着四散，在他的身下开出了一条螺旋状的通道。
而在那翻涌的云海之间，手持长刀的人影毫无征兆地穿雾而出，仿佛踩着云雾所铸的台阶，她笔直地、丝毫没有动摇地冲向了远处的巨龙，手中的长刀闪烁着莹白的微光。
是隔着极其遥远的一段距离，但辻村深月却不知为何，仍是看清了那个正穿行于云雾的人影的样貌。
她颤抖着掏出了手机，打开了短信编写的窗口。
「绫辻老师！！！！！我见到你画里的那个女人了！！！！！」
***
『龙肉会不会比蛟肉好吃一点呢？』
我这么想着，挥刀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