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退了一步,那手骨节分明,力道修长,像被一剑斩下。
有人先到此一步。
方停云:“这不是三师兄的。”
东方晴鹤点头,看向门内:“我先探探。”
一只小巧的小鹿折纸浮现,讨好地蹭了蹭东方晴鹤的手,随即蹦跶着往房间走去。
不过半晌,折纸又蹦跶回来了,对着东方晴鹤指手画脚地,最后钻进了他的衣袖。
“它说里面没有活物,但有奇怪之物,可以进去,但要小心。”
三人闻言稍稍放心,踏步入了司府。
门前入眼是雕刻精美的影壁,四周爬满了爬山虎,还开了几多黄绿色小花,中央镶嵌了块福字砖匾,可后来似乎遭受什么家变,有些刀剑划破的痕迹。
再往前走些,过了垂花门,草木逐渐变少,也更显荒凉,同时三人也明显感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阻止他们前进。
忽然,上方掉下了什么东西,方停云灵活地闪身一躲。
师与乐拿剑挑起来,是一条黑蛇的蜕皮。她将皱巴巴的蛇皮摊开,竟有三尺宽,施了个咒就要往空间法器里塞。
“你干嘛,这东西恶心死了,你还打算带回去?”
师与乐咧嘴一下:“黑环蛇蜕皮,可值钱了,卖个那仨又能大赚一笔。”
她说的,是文家文禅尊者裴晚清的三个弟子。
听到这话,方停云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面上依旧嫌弃。
师与乐哈哈一笑,同方停云低声聊了起来。三人一路寻找,最终目光锁定在厢房中的一面铜镜上。
东方晴鹤忽然开口。
“这是个神器。”
“什么?”
这荒郊野岭废宅里,竟然藏着个神器。
“不好,是无形的上古阵法,快跑!”
可惜还是迟了,铜镜猛然一震,将三人收了进去,废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
“既生她,何生我?”
一道哀愁低泣的女声传来,随后逐渐激动,带着一股颠狂的味道:
“你既已死,又为何活?”
最终是彻底的歇斯底里:
“去死!去死!去死!你们都给我去死!全给我死!去死!我诅咒你们所有人!啊哈哈哈哈死了,哈哈哈哈死了全死了……”
昏迷中但意识清醒的师与乐:……
这他妈谁在发疯?吵我睡觉了不知道?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摇篮中,嘴中正吮吸着什么。
她舔了舔。
靠,她的大拇指。
师与乐变成了个婴儿,四周有些吵闹,她努力翻了个身,终于弄清了情况。
房内的人来来往往,皆步伐匆匆,神色愁闷,大多数是叹了口气,摇头提着个小箱子走了。
这她熟,都是大夫。
他们叹气方向,皆朝着床上,而那上面,躺着脸色煞白、奄奄一息的她的胎姐。
她与那女婴,一母同胞。
“若是取小的心头血,或能救回。”
众人目光纷纷朝她看来。
傅为当即内心破口大骂,这什么庸医,要她这么小一婴儿的心头血,这不是要了她的命?
“呜呜呜……”她听到了低声压抑的抽泣,那个坐在床边一娇弱妇人,是她的母亲。
中年男子见妻子这般模样,皱了皱眉问:“若有了药引,神医有几成把握?”
“九成。”
假的!绝对假的!这庸医害人!
师与乐心中极度暴躁,嘴上却是“咿咿呀呀”。
她一出声,床上那个便开始哇哇大哭。
半晌,中年男子下定决心,说:“那就麻烦崔神医了。”
火烛,熏香,烤得焦红的刀。
全是她上辈子极其熟悉的医具。
而此时却径直朝她刺来,在刀影的反光下,她看见了自己如冰的目光。
以及,眉骨上一块暗紫色的丑陋胎记。
呵,原来如此。
*
司若仪生来就知道自己是个不讨喜的人。
她的眉上有道丑陋胎记,心上有道丑陋疤痕,一上一下,将她彻底锁在一扇名为“自卑”的黑匣子里。
六岁前,她不敢真正抬头看人,总觉得自己卑微而丑陋。
被取了心头血后,半个月大的她能活下来,全靠奶娘的无休无眠的照顾。
但只因姐姐司若灵的一场病,奶娘被赶出了府。
所有人都对她的活着感到诧异,看她的目光恍若异物。就算是最亲的家人,面对她时也只稍稍扯个笑,目光平淡而疏远。
什么叫亲情,什么叫家人,她从不知。
那群人,不过是给她一口吃的。
*
两岁时。
“妹妹……妹妹……”
两岁的司若灵已会说话了,正踉踉跄跄地朝她走来。
她本躺在地上,看着姐姐走来,马上起身爬过去,让姐姐扶在自己身上。
姐姐不能摔倒,否则母亲会投来她害怕的眼神。
得了心头血后,本该夭折的司若灵果然活了下来,而原本强壮如牛的司若仪,却留下了偶尔心悸的毛病。
无人陪她玩耍,无人教她说话,无人眼含爱意地唤她站起来,更无人在对面期待地叫她走过来。
两岁了,她还只会在地上爬。
她记得母亲的叹息:
“哎,若仪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夫君,当初只是取了点心头血,应是不会影响脑子吧。”
父亲柔声安慰:“若仪迟钝,随她去便是。若灵一岁便能开口唤爹爹娘亲,一岁半便可走路,咱们好好养着若灵,让她照看妹妹便是。”
提到若灵,母亲眉间的愁绪似乎散了:“还好,当初救了若灵。”
姐姐名唤若灵,是聪明、灵巧之意,满满盼望之意;而她叫若仪,希望她知礼、守仪,全是规矩和束缚。
彼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做期盼,什么叫做束缚。
只是单纯地觉得:
她要是像姐姐那么会说话、会走路就好了……又或者,她就是姐姐,那该多好。
此时她又怎能想到,“姐姐”这个笼罩她一生的称呼,是她这辈子的噩梦,也是毕生难求的美梦。
“妹妹……妹妹……笑。”
若灵扶着若仪的背,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头。
她想回应姐姐,可不论怎么想,嘴里也只能憋出一个“啊”“呀”,若灵以为妹妹在跟她玩,也一起“啊”“呀”。
她不会说话,但这不会影响她和姐姐的友谊。
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到处爬,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想玩。
有次爹爹给了若灵一个小拨浪鼓,她一阵乱摇,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见妹妹好奇地看着,她大方地递给妹妹玩。
若仪学姐姐样子一阵乱摇,听见声响后就开始大笑,姐姐见妹妹笑,也一齐笑了起来。
*
若仪说话,是若灵教的。
待小家伙长到三四岁,已经能与人简单交流了,却发现妹妹还只会叫“爹爹娘亲姐姐饭饭”,便开始教妹妹说话。
这日,若灵正在教妹妹学名字。
“妹妹,你的名字叫司若仪,我叫司若灵。”
妹妹好奇地看着姐姐,努力跟上:“我的名字……司托一。姐姐,司托里。”
“是若仪,不是托一。”“托仪?”“若仪。”“若仪。”
见妹妹学会,若灵露出小虎牙,又指着自己说:“若灵。”
“若里。”
“不不,是若灵。”
“若灵。”
若灵往前俯身,颇有摇摇欲坠之态,但还是成功摸到了若仪的头:
“对啦,妹妹真聪明,姐姐叫若灵,你叫若仪。”
“姐姐是若灵,我是若仪。”
*
对小孩子来说,长大就是一日又一日地寻找新鲜的玩意儿。
这一年,他们十岁,祖父母从荆州来到了梁京。
这是她懂事后,第一次真正地见到祖父母。
祖父神情严肃,祖母目露慈祥,她与姐姐跪拜在前。
“孙女若灵/若仪,拜见祖父祖母。”
祖母和蔼开口:“哎,起来,都起来,都是乖孩子。”
祖父颔首,从鼻子中哼出一个“嗯”。
祖母亲手扶起了她们,握着两人的手,仔细打量她们,笑道:“果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若灵端重,若仪灵慧,两个都是极好的。”
若仪抬头露出个笑,祖母丝毫不提她的胎记,夸她灵慧呢。
祖母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嬷嬷上前,送上一个檀木盒子。
“这对吉祥如意手镯是祖母的嫁妆,连你们小姑出嫁都没舍得给,正巧一对,就想着给你俩刚好。”
若仪受宠若惊,打量着银手镯。
她竟然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
见妹妹开心,若灵也笑了笑,温顺地朝祖母行了个礼:“谢谢祖母。”
祖母的视线从若仪身上转向若灵,满意点头。
又拉着二人说了些家常话,若仪心直口快,又头脑灵活,说了不少笑话逗得祖母哈哈大笑。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春去夏来。
若仪觉得,除了姐姐之外,祖母是她最喜欢的人。
祖母一视同仁,姐姐有的她都有,还从不会嫌弃她的胎记,被她的话逗笑时,还会慈祥地摸着她的头。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除却姐姐以外的亲情。
而祖父,她向来躲得远远的。
他跟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严肃古板,让人一看就觉得心中害怕。
不,应该说,祖父比父亲更可怕。
父亲很少会责骂下人,可祖父却动不动发脾气,有时候固执倔强地可怕,生了病还不爱喝药。
“拿走!说了我不喝!”
地上是满地碎碗片和洒落的药汤,丫鬟们小心地收拾着。
两姐妹正巧来请安,她小心地躲在姐姐身后,害怕地看着祖父。
若灵看了眼地上,对若仪道:“妹妹先回去,我劝劝祖父。”
“可是……”
若仪想问,祖父那么可怕,姐姐难道不害怕吗?
若灵朝她使眼色,摇了摇头,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她见姐姐跨过碎渣,走到祖父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竟逗得祖父哈哈大笑。
她好奇极了,不由停下,躲在外面悄悄看着。
祖父摸着胡须一脸笑意,忽然又皱起了眉头,若仪的心头一紧,却见祖父目光看向了重新端上来的药碗。
纠结半晌,祖父还是嫌弃地喝完了药。
他将碗摆在面前,跟邀功似的,姐姐又说了什么,祖父立马哈哈大笑。
这一刻,她对姐姐的敬佩达到顶峰。
果然,姐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做好。
知道姐姐不会挨罚后,她欢快蹦着回房,悄悄藏的话本子还剩一点没看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