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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日。

天寒地冻,空中阴沉,还不到隅中时分上京城便笼罩在一片鹅毛大雪之中,朔风凛冽吹得人脸刀割似的疼。

若不是江妈妈亲自过来请,宋云舒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身子出屋的。

外头实在是太冷了。

还有,实话实话,冬至那顿饺子,她也是真没多想吃的。

猫冬的时节,宋云舒觉得,出门一趟,简直是在考验她的生存意志力。

因为天儿冷,府上几位主子近日都在自己院里用膳,好些时候没在一起用饭了。

海棠院这边,一日三餐,饭菜皆是小厨房这边按照宋云舒口味给做的。

送过来时,每个菜都还热乎着呢,真要等去大厨房领完饭食回来,这冷的天儿,只怕菜油都糊嘴了。

而今,除了正院的宋丞相夫妻俩和府上下人们的饭食,依旧是大厨房操持,其余几位主子的吃喝大厨房那边倒也不用再操心,轻松了不少。

同时,没了章氏盯着,宋妍婼也在长姐这边的小厨房里吃上了心心念念的各种辣味儿菜。

宋云舒也陪着妹妹吃,结果一段时间下来,妹妹没啥事儿,她自己下巴上倒是长了几颗痘。

刻意避着娘亲几日,想让痘印给消下去,结果昨日嘴馋又跟着婼婼吃了火爆三丝,今早起额头上又冒了一颗痘。

简直让宋云舒悔不当初。

若待会儿她娘瞧见了,免不了又要唠叨她一顿。

宋云舒赶紧将额前的碎发拨了拨,勉强盖住了。

寝房内烧着地龙,又暖和又舒适,宋云舒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床上才好呢。

宋云舒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所见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唯有那垂落瓦檐之下的几枝竹子嫩枝,还带着星星点点绿意。

叫人憧憬着春天的到来。

往常从海棠院步行到正院,莫约需要两刻钟,今日漫天飞雪只怕路上会耽搁会儿。

杏雨看了看更漏指示的时辰。

心下了然。

还好,时辰尚早。

府上近来没什么要紧事,江妈妈今日也趁着这个空档儿在海棠院躲躲懒,眼下她坐在云舒房里喝茶,等着待会儿云舒收拾好,随她一道去正院。

宋云舒畏寒,前头咳嗽才好利索,杏雨担心她去正院一趟再染风寒。

虽然宋云舒自认已经穿得很厚实了,但杏雨还是又替她找了几件披风出来,让云舒自个儿选想穿哪件?

云舒坐在床榻边儿,手里捧着暖炉,神情泛懒,不想挑。

偏杏雨又是个纠结的,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小姐,还是你来选吧,奴婢看哪件都好看,实在抉择不了。”

宋云舒倒也没说啥,瞥了一眼暖榻上那堆,堆得得有一尺高的衣物,纤纤细指随意指了件宝蓝色的。

一堆衣服里,就数这件最厚实,可瞧着颜色也分外暗沉老气。

杏雨有些犹豫:“真要穿这件吗?”

这颜色也太老气了些,还是小姐去年的冬衣呢。

一旁等人的江妈妈见状,忙插话道:“入冬前,不是刚给府上几位主子各做了两件新的披风吗?”

“老奴记得,当时给大小姐做了件大红色的。”江妈妈在那堆衣物里翻了翻,没有找到那件。

“杏雨,你将那件里子是缎面给找出来,那披风可厚实了,不仅暖和还好看。”

宋云舒疑惑,她有这件儿披风吗?

怎么江妈妈说的那件大红色缎面的披风,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同样,

杏雨也没什么印象。

宋云舒完全不记这些琐事,除了吃的,她对其他东西的兴趣寥寥。绣房那边送衣服过来那日,她恰好出去了,且她的衣服首饰一直都是杏雨在打理,自己那几柜子的衣裙实在太多,好似有些都还没穿过。

忘了也实属正常。

至于杏雨想不起,完全是因为,那日她恰好碰上府上的旬假,她回了家,衣服是燕云收的。

收衣服那阵儿,燕云刚到院中伺候不久,她东西放的位置常常出错,如今找起来颇费劲儿。

今日燕云有事,不在府上。

也没得问。

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最终,杏雨在隔间的黄梨木雕红珊瑚迎门立柜里找到了这件衣服。

——一件大红织锦羽缎白狐肷披风。

确实如江妈妈所言,又暖和又好看。杏雨抱在怀里都感受到了它的分量。

她服侍云舒穿戴好。

江妈妈素来会来事儿,嘴巴更是厉害,见云舒这一身富贵花一样的装扮,忙不迭地夸起来:“哎哟,大小姐穿这艳丽的衣裙就是好看,衬得人是说不出的水灵儿......”

江妈妈平常夸人七分真三分捧,但今日这般夸赞云舒却是十足的真心实意。

江妈妈自幼看着云舒长大,又是章氏的心腹,章氏年轻那会儿也是冠绝上京城的明艳美人,云舒长相随了章氏有八成。

几十年间,她老人家见过的美人儿,那也是不在少数的。

江妈妈觉得,如今,宫内宫外,单论样貌,上京城是真没一个能比得过她家大小姐的。

杏雨也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她家小姐稍稍打扮一下,就能真的美得惊人。

杏雨正扶着云舒欲往外走,临出开门前,江妈妈又亲自替云舒,将披风上那毛绒绒的兜帽给她戴上。

宋云舒那张巴掌大的莹白小脸,被罩在白绒绒的狐狸毛里,长睫密而翘,一颤一颤的,漆黑如墨的双眸含笑望着眼前的江妈妈,笑盈盈地同她道谢。

杏雨用力拉开门,外头的冷风一下子猛灌进来,吹得三人直打哆嗦。

宋云舒将手揣进在袖口里,率先跨出门外,“咱们快走吧,不然雪厚了不好走。”

“是。”杏雨撑着伞走在云舒身侧。

途径荷花池前的那道抄手游廊时,廊道上穿涌而过的股股劲风,差点没给云舒吹得当场厥过去。

寒湿空气夹带冷风,将云舒的鼻头吹得通红,还有那簌簌落下的雪花,也不知怎么回事?连伞都遮不住,老爱往她脖领处钻,冷得她心肝儿直颤......

......

一家人的午饭是聚在正院的暖阁里用的。

暖阁里烧着地龙,很暖和。

宋云舒是最后一个到的,她到时宋妍婼和章苳儿正在软榻上下棋,她没看一会儿,章氏便招呼几个孩子过去用饭。

为了应节,今日府上都吃的饺子。宋云舒数了数,桌上每一盘一种口味,可是足足包了六种呢。

冬至全府上下都吃饺子,云舒想:这人多,饺子都不知要包多少才够吃?

纯手工饺子又是要和面又是要擀皮儿的,还要剁馅儿一个个包起来,工序实在不少。

大厨房里的厨子和帮厨们,今日怕是累得不轻。

饭后,宋丞相有公务上的事要和宋清琤商量,他先去了外书房,让宋清琤吃好后立即过去寻他。

外书房离宋清琤夫妻俩住的绾竹院极远,一来一回要花费近三刻钟。

章苳儿近来习惯,在饭后歇晌半个时辰。

宋清琤不放心章苳儿一个人,本来执意要先送妻子回去的,结果宋妍婼自告奋勇说,要替兄长送嫂嫂回绾竹院。

这才叫他安心去了外书房。

章苳儿有孕了。

连章氏这个婆母都没想到,小夫妻俩的动作竟会这般快。

半月前,府医给府上几位主子例行请平安脉时发现的。

章苳儿月份浅,肚子里孩子也乖,这都半月过去了,恁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吐、不嗜睡,能吃能喝,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这可急坏了头回当爹的宋清琤,他后来算了下日子,孩子应该是在他们回青州之前就有的。

一路颠簸回京,又是坐船又是骑马的,途中辛苦历历在目。

宋清琤就怕小妻子身子骨有个好歹。

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个孩子他可以不要,妻子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越是相处他越是爱慕苳儿,娇妻才十六,这么小的年纪他就叫她有了身孕,是他之过。

但孩子既然有了,小夫妻俩也很开心,但他目睹过生母早产差点丧命,始终心有余悸。

宋清琤害怕意外,他还想同苳儿表妹白头到老呢。

还是章氏看他魂不守舍,担忧得食不下咽,做主张罗请了几轮大夫入府。

甚至,连胡太医都被请来号过脉,诸位名医断言:母子无碍,这才叫他将心收回肚子里。

“舒舒,你瞧没瞧见你兄长刚才那紧张的样儿,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眼看了。”等人都走了,章氏突然打趣道:“成婚后跟先前简直判若两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疼媳妇儿。”

“先前叫他成婚还死活不肯,这才多久就这个德行,真是——”

章氏捂着帕子低笑:“话说你兄长这点随你爹爹,别看你爹爹平时看着严肃正经,私下也挺会疼人的。你兄长跟他老子有得一比,这黏人劲儿,我都怕苳儿受不了......”

宋云舒亦是笑着,倒没有说什么,兄嫂亲昵她可是看在眼里,用饭间隙,她不慎将筷子碰掉在桌下,弯腰去捡时,瞧见桌子底下小夫妻俩人的腻歪举动。

她差点没眼看。

刚捡起的筷子又给摔下去了。

小嫂嫂的两条小腿都被兄长夹在长腿中,是取暖还是干嘛,她真是说不清......

宋清琤知道妹妹发现了,表现得镇定自如,甚至还好心地替云舒夹了个饺子放到她碗里,笑着叫她吃。

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兄妹两个一脸云淡风轻,只有小嫂嫂一个人羞得面红耳赤。

宋云舒兀自笑起来,风清雅正的兄长,私底下还挺会。

“娘,嫂嫂才十六,生孩子太早会不会很危险啊?”宋云舒担忧地问道。

她其实很理解兄长的过度紧张。

“女人生孩子哪有不危险的?”章氏幽幽叹气,“娘当年生你的时候差不多也跟你嫂嫂年纪一般大。”

“发作那日,也是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我摔了一跤,害你早产了一个月,我那时几乎是鬼门关里走一趟,才把你生下来......”

章氏回忆着往事,同云舒细细地说着。

宋云舒的生辰,在冬至节气过后的第三日。府上三个孩子,只有她生在寒冬腊月里。

宋云舒刚出生那会儿,正值府上受难的时候,条件远不如现在。章氏生她那年也不过才十七,也就跟宋昱洞房夜那一次,她就怀了云舒。

她有孕后,宋丞相也没有多上心,他那时有娇妾爱子,哪里还有心思分给不喜的嫡妻和她未出世不得他心的孩子?

章氏体态轻盈,有身孕后几乎只长了肚子,加之她盆骨窄,孩子又养得过大,这个孩子她生得委实辛苦。

生生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

产后大出血,要不是元后派了太医又送来最好的止血药过来,只怕云舒生下来便会失去母亲。

“娘......”宋云舒眼眶温热,搂着母亲的胳膊,靠在她肩上,“您受苦了,是女儿的不是。”

章氏慈爱地摸了摸云舒的发顶,女儿如今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又懂事又孝顺,这让她心里熨帖极了。

而今多年过去,章氏想起往事仍是有些后怕的,“舒舒,待你成了婚,娘怕更是要担心受怕咯。”

“这女儿嫁人要愁,生孩子要愁,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更是抓心饶肝的心疼,娘算是理解你姨母当年送娘出嫁的心情了,这滋味儿真不好受。”

章氏强颜欢笑,捏着女儿的手,若不是宫里动向不明,她是真不愿这么快给云舒议亲的。

宋云舒已经不再纠结嫁人之事,她反而劝慰道:“娘,您别担心了。”

“如今亲事都未定,女儿嫁人生子都还早着呢,再说我手上有钱,若以后真的在婆家受委屈,夫君也拎不清,大不了我和离回家来,哥哥嫂嫂总不至于不给我一口饭吃吧?”

和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宋府永远是宋云舒的底气,章氏嘴角扬起笑,道:“那是自然,怎么都不会差了你这口饭的。”

“.......”

母女俩又聊了会儿关于云舒生辰宴那日安排的事儿,章氏问云舒今年生辰想请哪些人过府庆贺?

云舒却言:这次谁也不请了。

她就想跟家人简简单单吃个饭。

章氏什么也没说,心里明白,这是女儿嫁人前在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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