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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钗头凤(一)(1 / 1)

1.

都道这位是山东来的富贾,姓王,讳宽,字晏之,呼作“王二郎”,豪放慷慨之名尽扬平江城中。梅驿外,为首的杜生先朝那轿门拱了手,堆笑拜了两下,又上来一个童仆,揭了帘,将王二郎从小轿中搀出来。金章玉质,果然人才。头簪粉杏,捏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惟左腿一点微跛。他们互一寒暄,穿桥度柳上酒楼,临窗而坐,点了醉虾、鱼脍,又要了两坛暖烫烫的梅子酒。一众六七人宴饮作乐,和着幽幽渺渺的管弦,吟风弄月。

墨香如麝,纸白胜雪。

王宽亦挥毫而作一阙《临江仙》:

琼台玉阶珠帘卷,孤江几点春愁。朝来芙蓉镜里瘦,蛾眉懒画水悠悠。

青山寂寞宫花尽,沙上鸳鸯佳偶。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

“不知晏之心事几何?所思者谁呀?”

他只笑抿热酒,掷了紫毫笔,一痕墨迹飞溅如兰花。

二月二酬蚕神娘娘,夜来车水马龙。满街灯火荧荧灼灼、卷着涟漪,一尊粉面锦衣、璎珞琳琅的“蚕神娘娘”由四个赤膊壮汉一晃一荡抬至了九孔廊桥下。一路抬,一路摇,一路唱。一条金龙游来,再是一只穿花的凤……都是纸扎彩绘的幻景。优伶还在台板上舞着,袖边衬出一张桃花面,胭脂画眼。王宽手拎一只细颈细嘴的小瓷壶,半身探出窗去,一切流景如被月光切走一块。半街亮堂,半街寥落。夜灯阑珊处,一个黄衫女正往桥畔柳荫下摆一对红烛、四碟面果子,还有一个三足袖珍小铜炉。她插了香、念了祝,将一串雪似的纸钱也焚在炉中,明明灭灭。那阴阴的、油绿的柳叶鬼森森。他心中狐疑,复又仰灌一口,余光即见她没了影,接着是一阵喧哗……

“快救人!”

投水黄衫女名尤蓁娘,鸿楼出身。

自南朝建都临安,秦楼楚馆大兴,每得“红”“香”“翠”“玉”为名。但有讲究者,将“醉红楼”改作“鸿楼”,大气许多。平江城花榜第一,自属鸿楼;鸿楼之妓,绝胜南曲。旧有犯官流柳州,亲族籍没。这蓁娘便是如此来历。一入娼门,浮沉似海。她虽学得琵琶傍身,终非花魁之才,蹉跎零落二十岁,不如人。一帮姊姊妹妹呼人将她救起,可怜这弱女衣衫尽湿、鬓间淋漓,像被拖上来了一个孤魂儿。王宽搁了壶,登登地步下楼去,跛行在柳岸上,挤过来挤过去,便见地上那香炉边还掖着个手绢包,其中一角似露一物,碎碎地亮。他一弯腰捞起,摊开来瞧,托在掌中的是一双细银镯子。市售之银多打戳子为记,再转一转,果在那磨损极重的牡丹花儿叶旁寻得个“宋记十足银”的款识。约是老物,凹痕俱黑。

王宽以袖口擦一擦镯儿,又钻来钻去拨开人,送还给她。

蓁娘醒在一个阿姊怀中,与他对望,不言语。鬓边无花,不簪珠翠,只束了一把红头绳。纵是百年红粉成骷髅,这一刻,她双眸如水……

二月风凉,王宽急唤仆人捧了斗篷来,可她推而不收,无悲无喜,还叹:“哎,又是你呀。”

他们见过。

2.

前日,还是在这渡边,草长莺飞江南好。

王二郎在画舫上设了小宴,邀名妓苏晚晚来唱词话。晚晚者,年十六,鸿楼第一花魁,名动平江。众宾争睹艳色,有抚掌,有嬉笑。蓁娘默坐在侧,怀琵琶而演《西厢》,那粉裙下出着一点云头绣履尖儿。良久,晚晚唱罢,上前领了一杯黄柑酒,一笑媚极,尤其那额心一点梅花红,似朱砂。她呷过了酒,又作势来陪主座上的二郎。可他将手摆一摆,转对蓁娘发笑:“娘子可否也赏光喝我一杯呀?”

蓁娘脸发木、心也僵,便福身请辞。

家仆们纷纷道:“我们郎君有心,娘子不可推让!”

苏晚晚一晓阿姊心性,二恐豪客发难,自去接了那描着和合二仙的小白瓷酒杯,彩袖殷勤,代而饮之,还解围道:“我家蓁娘姊姊身子弱,不堪饮此浓酒。”说着又轻巧巧拉过了蓁娘,二人一左一右伴在这王宽身侧。甫一落座,蓁娘又睇见他腰上垂着截半尺多长的宫绦,那正中的青玉佩煞是眼熟。

“娘子喜欢我的玉?”

“我在烟花风尘中得遇贵人,便多看一眼罢了。”

此人轻浮,但面貌并不可憎,几分俊秀,约比她长两三岁。行头虽类儒生,戴幞头,衣长衫,绝无书卷之气——那大手虎口是生了层薄茧的。

“在下有个堂兄,年纪虽轻,尤嗜古珍,家中搜罗甚多。我附庸风雅,喜诗词,喜交游,也喜‘君子玉’。我是几日前方从平江城润古斋掌柜那儿买的。这块玉可是前朝物,雕的是‘一鹭莲科’,好玉不出歹工啊。”王宽将此物解下,吊在蓁娘眼前,玉光衬容光,很美。蓁娘低了眉、敛了眸去。他复把玉佩收回,摩挲着,又调戏她一句:“尤娘子不肯吃我的酒,却看了我的玉,此行是我亏!”蓁娘马上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且目色凌厉,将杯口倒转,以示干干净净、并无残酒。王宽回她一笑,心想,受了他这等无聊男人的打趣,就这般激烈起来,蓁娘啊,怪道你做不成花魁呢——

她又一福身,吝于言笑,只抱琵琶辞去了。

“苏娘子,你这姊姊是何来头?”

“这、这个么……”

苏晚晚讲道,蓁娘非其本名,她原叫“尤卿怜”。

倘从头来讲,那就是……平江有个世家尤府,因嫌长女卿怜是女伶所生,长至六岁,才领回家去教养,又见她体弱,都怕养不大,便寄在阳山外的一座小道观中了。那女冠叫张令薇,号虚真道人。往前推上十多年,她也是瓦舍勾栏之中名士般的人物,工于翰墨,尤擅词作,有《令薇长短集》一时叫洛阳纸贵。后来,张令薇以万钱自赎,做一女道士,艳名洗清白,再不问风月旧事,只收了卿怜做小弟子,号作“净慈”。不多时,尤父贪腐遭放,亲族女眷尽被编入官妓。绍兴初年,平江府罢教坊、行市娼,卿怜就堕在鸿楼了,得名“蓁娘”,一曲琵琶遏行云。鸿楼多美人,高阙华宇,香帷茵榻,有花魁如徐兰、唐安安、潘琼儿者,艳帜高悬,客似蜂拥,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再后来……

她现吞吐犹豫之色。

旁人也问:“后来如何了?”

“都说……说有个董郎与她相好,但兰因絮果……”苏晚晚叹息不已,“大人,妓者从良,不容易呀,非州府五品通判不能定之。姊姊十五入鸿楼,每日盥洗烧香,祈脱籍而去……有什么用呢!男人一变心,九匹马也拉不回的。徐娘子也早就说了,这董郎少年纨绔,绝非可堪托付的主儿……”说着说着,她渐生伤心之相,“男人,男人,顶可恨是男人!到老了,谁似那秦妙观行乞,谁学那韩香娘死节?真不如剃去头发做姑子了!总好过叫这风流土中埋、棺中载呀。从今后,我也更衣焚香、邮亭煮雪,念观音般若经去。哎呀——”惊觉失言,又赔笑说,“瞧我,今日迎客,却只拣这些呆话来讲!”

她向各席都赔过罪,又自请再清唱一支:

纱窗下,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

把翠云剪却,缁衣披挂。

柳翠已参弥勒了,赵州要勘台山话。

想而今,心似白芙蕖,无人画……

3.

这日,仆从报说有个女子来谒。

王宽方在书房对着《孟子》一书出神,此时仰头叫道:“请进来!”

“求郎君——”

却是蓁娘跪而呜咽。

他大吃一惊,将人请上靠椅坐谈,又命婢女冲了壶雪芽茶。蕉窗摇春影,是芭蕉心事多,还是蓁娘心事多?她拢了脚坐好,素脸淡妆,髻上只缀一支衔珠的翠凤,那一滴珍珠盈盈似垂泪,叫他思及她当日酒宴上的桀骜之状、投水的凄苦之貌……于是,王宽轻言慢语来问:“好端端的,缘何如此呢?为情?为爱?为那个‘董郎?’”

她一怔,泪簌簌落下来。

“这倒是我问得不好了!”

她哽咽再三,忙道:“郎君,不——我不为他哭!”又叹了口气,方说下去,“你这玉佩购自润古斋,对不对?我们风月场上都知道,这润古斋兼收当铺东西,以黄穗子为记。这块‘一鹭莲科’,我从董文宾身上见过。它今落郎君之手,又系着这种记号,定是那姓董的又赌输了钱,又当东西去了!他活该呀!人人以为我与他相好……唉,不堪再提!”

一阵春风啸过,檐下海棠惊落不少,如红雨。

“我这宅子,又名‘听啸山庄’。”

“郎君,那日我下船回鸿楼,天又雨,只见游舫载浮载沉,如苦海之舟。”

“我可没想欺负你!”他笑了笑,又正色道,“所谓‘惊鸿体态’‘行雨标格’……我见你可爱——可爱极了,才劝了一杯酒。此湖非苦海,此舫非残舟啊。”

“可爱?”

蓁娘泪眼依稀,嘴边倒也微微笑,将那银杯隔袖揣在手中,啜过一口又一口。

“郎君,‘生色骷髅’‘风流骸骨’而已,有何堪爱?咱们又不是那烧丹学仙守百年的道人,活过了二十岁便是老了!我今年整二十,花榜无名、三甲不入,到底只是个没红过的娼门中人,一无色,二无艺,怎劳得郎君为我添茶又加衣?蚕神会上人那么多,倘无郎君,真不知我的镯子将被谁偷去。我从六岁起就戴着它了,这个叫‘保命镯’。”蓁娘将当中一只褪下,因皓腕纤纤,褪得容易,指给他瞧,“别看它细,终归也是十足银。五年鸿楼生涯,我略略几分积蓄也被那姓董的骗了去了!他说会帮我报仇,是骗我的。”她揣着镯儿,又将半凉的茶水抿一抿,愁怀无限,“都骗我。”

王宽与她相临而坐,将那素手连着银镯轻轻一握,非是狎邪。

她将目一抬,他眉宇间盈满爱怜。

他确是个好看的男人。

清秀,魁伟,隐隐有些北相。

“娘子求我何事?”

“郎君,我那妹妹……晚晚出事了!她是花魁啊,何等珍宝不曾见过?区区二两珍珠,也值得偷么?”

花场争斗,亦是寻常。

苏晚晚被诬盗珍珠,昨夜下了狱。众姊妹中,眼冷心也冷,无一人来救。她苦于无计,忽想起这巨贾王二郎。

“二郎如肯疏财救人,贱妾从此愿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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