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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运气来时，挡也挡不住。霉运也一样。比方说，本命年也是一种运势。本命年并非人人惨淡，有人平步青云，有人荆棘载途。但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本该不顺的那些人，纵身一跃鸿运亨通。所有人都只是烧香磕头想方设法生生挨过那一年而已。因为你挡不住。因为那是你应得的。
活该你掉坑里，哪怕绕远爬山，照样会崴脚。就拿Ａ子来说吧，她已经手动切断了和父亲的联系，以为强行割掉了肿瘤，但翻译组的肥宅闻着味儿就凑过来了，甩开了肥宅，Ｊ君又接棒来坑蒙拐骗。送走了Ｊ君，下一个Ｊ君，下一个肥宅，下一个Ａ爹也会来报道。不同之处在于，如此恶臭的运数，若是轮到弱小无助又可怜的你头上，就算什么都不做，挨个几年也会过去。但Ａ子不会。她就像一只小虫，被人罩进乌烟瘴气的玻璃杯，只要杯子不掀起来，无论爬到哪，还是在烟里。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人是可以说服自己对任何事习以为常的。
有人可能会疑惑了，虎毒尚不食子，Ａ爹这是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非要在亲女儿身上使这么阴毒的招数呢。这就不得不从许多年前说起。
不知道你们爱不爱看魔幻类的小说，比如《百年》呀，《冰火》呀，《魔戒》啊等等，这类的故事里呢，所有百转千回的矛盾和精疲力竭的争端，通常都始于一则先知的预言。以此类推，遭遇如此离奇魔幻的Ａ子，她家的故事必然也起源于一位大师的预言。这位大师当时对Ａ子妈铁口直断，说，妳这个女儿不错，非池中之物，大有前途，妳晚年美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于其他人，妳也不必太过伤心，人各有命，眼前得意，定有他落魄的那天，到时候，他要跪下来求妳的。
说这话的时候，Ａ子妈正是Ａ子现在的年纪，三十出头。她想听到的，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晚年美满，而是眼下、立刻、马上幸福，拈花惹草的老公瞬间、顿时、当场浪子回头，天赋异禀的女儿顷刻间迅雷不及掩耳地扬眉吐气。哪怕是君子报仇，也不过十年，谁愿意听见“你的福气在五十年后”呢，那不就相当于被告知“妳先安心地苦完这半辈子再说”吗。无论多圆满的保证，只要不是发生在当下，就是没有意义的空谈。算命本就是要算一个宽慰，Ａ子妈算了一个五味杂陈，于是决定把大师这番话像结婚证一样，裱起来收藏，不再看第二眼。
本来这件事是可以到此为止的。但是好死不死，几年之后，Ａ妈在某次激烈的争吵中脑子一热，把大师的话说给Ａ爹听了。你们懂的，预言这个东西呢，就像一坨发酵面团，你若浑然不知还则罢了，一旦得知它的存在，就再也不可能继续放任它安然无恙地焖在锅子里，若无其事地当一坨薛定谔的面团。你必定要时不时地揭开锅盖，检阅它膨胀成了什么样，甚至还要上手捏两把。从这一刻起，Ａ爹开启了他对抗预言的伟大征程。
Ａ爹这个人吧，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那种，嘴上嚷嚷着不信天地只靠自己，但其实心里对鬼神比谁都毕恭毕敬俯首帖耳。凭什么这么说呢？就凭他年轻时从某高人处求到过一个法器，挂在脖子上多年，后来与那位高人失联，也不敢随意处置，硬是磨断了十几根绳子也不敢把东西摘下来。而当这样的Ａ爹偶然得知，那位远近闻名从不轻易给人看事的大师，不但给Ａ妈看了，还断言自己晚景凄凉，穷困潦倒，这岂不就像有人拿棍子捅了他脑袋里的马蜂窝吗。他能袖手旁观吗？不，他不能。甚至在他心里，他的对抗很可能是正义的举措。
那他该怎么办才好呢？
试想一下，假设你是Ａ爹，你当作何打算呢？
你出生在贫瘠的六十年代，本以为只要学会吃和挨饿，这辈子就稳妥了。但转眼就来到了动荡而野蛮的七十年代，你又以为只要学会攀扯、撕咬、胡搅蛮缠，人生就能开挂了。但热火朝天地原地踏步了十年，不但没开挂，甚至没时间开智，就稀里糊涂地走到了适婚年龄。有人给你介绍了车间老师傅的女儿。你有点儿不情愿。毕竟那是深度推崇自由恋爱的八十年代。以你的相貌堂堂聪明才智，游戏人间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但那同样也是隐私不自主，婚姻即谈资的八十年代，你有贼心放浪不羁，没贼胆玩世不恭。不过也不碍事，男人嘛，结了婚也可以逢场作戏，况且那位老师傅的女儿长得漂亮，母亲又在银行系统工作，往后的日子有了帮衬，总要轻松许多。啊不！呸呸呸！说什么呢。应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男人嘛，只要快乐闯荡，老婆呀，小孩呀，那些背景板都会自动自觉完善起来的。你结了婚，又想起智还没开，不如借此机会去补考个大学好了，反正和你一样被七十年代阉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待你学成归来，小孩也差不多满地跑着叫爸爸了，没事儿举一下高高，就能被怒赞是“事业家庭两不误”，超开心的。
贴上知识分子的标签之后，在妻子面前也能趾高气昂了。丈母娘再扶持你开家公司，翻个身就从蓝领变成企业家。生机盎然的九十年代，你成为大海中的弄潮儿，如鱼得水，赚足了时代的红利。你今非昔比了，头衔与待遇都升了级，眼界再原地踏步就不合适了。妻子听不懂时髦的笑话，女儿看着也没有儿子顺眼，想离婚，又舍不得丈母娘家的资源，要是都能一键更新该有多好呀。不，这些都不是问题，灵活如你，总能想到办法鱼熊兼得。你把老婆女儿双双送出国，然后开始在自由的小天地里大展拳脚。今天聘个小秘尝尝鲜，明天泡个网友暖暖胃，要不是你急不可耐地领各路女色回家玩耍，把邻居们看得目瞪口呆，周围谁不夸你是个有能力有正事儿，把妻儿送出国享福，自己苦巴巴坚守阵地的好男人。但，是夸是骂，你也无所谓，反正已经没人能耽误你拔刀的速度了，你就是要嬉游花丛，要雨露均沾 ，要补回所有被时代夺走的原地踏步的岁月。
然后就在这时，你听说，你要完蛋了。虽然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是有一天，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要穷困潦倒，要失魂落魄，要妻离子散，你还要跪在她们面前苦苦哀求。你信吗？你多少信一点儿，但信了一点儿也是信。那怎么办呢。你该作何打算呢。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在这种时候是不做任何挣扎的。明知得了绝症但放弃治疗；明知菜里有虫还大快朵颐；明知山有虎，二一添作五。大部分人，即使是我这种横行无忌的，眼看泰山崩于前，基本上还是会做点什么未雨绸缪。我的话，大概多少会收敛一些，无论投资还是外遇，然后再对家人略施补偿，即便是为了日后下跪求饶的时候，对方不会太为难我做点准备也好。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态度，我是那种自知理亏时会痛快认怂的常识人。但我们现在说的是Ａ爹，那可是会群发仁孝感召小视频的Ａ爹呀，他怎么可能会看得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套路呢。
你猜Ａ爹干了什么？在已知在未来的某天，他将穷困潦倒，向妻子讨饶的前提下，他决定做两件事，第一是把所有钱紧紧捏在自己手里，仅为妻儿提供生存必须，让她们存不下私房钱，这样一来，他有一口肉吃，你就有一口汤喝，他不开闸，你就断粮，你不跪下求他就不错了。第二件事，他开始准备转移财产。那是曙光万丈的21世纪初，丈母娘也退休好几年了，事业关系网越来越淡，用光老人家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也差不多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婚了。到时候Ａ爹就是事业有成感情沧桑的有故事的黄金单身汉，和情人双宿双飞，或投身情海浮沉，全看他乐意。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Ａ妈难道就一点儿应对措施都没有吗？为什么不早点和无赖离婚呢？原因很简单。一是环境二是性格。在还没有离婚冷静期的那个年代，你所有的亲属们是自带这个功能的，劝你冷静，劝你自省，劝你为孩子着想。那么Ａ妈是完全为了Ａ子吗？也不尽然。Ａ妈从小就长得玲珑动人，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家世又好，可以说是整个世界摊在眼前任她挑选，结果挑来挑去挑到一筐烂鸡蛋，婆婆重男轻女，小姑挑三豁四，小叔好吃懒做，老公道貌岸然，比中彩票还高能。发现真相的她有好几年都活在逃避现实的混沌里。醒过神来，孩子半大不小，她又没有雷厉风行的决断力，拖着拖着，就和女儿一起被送出国了。彼时，周遭的声音都说，男人嘛，不怕花心，就怕不花钱，他肯送你们娘俩去享福，就代表还是挺有责任心的。但是，只有Ａ妈自己知道，生活费月月见底，女儿上的是学费0元的公立高中，大学又申请到奖学金，四年学费一共软妹币20万，相当于Ａ爹的半台奥迪。要说没钱呢，娘俩确实也没有饿死街头；要说有钱呢，户头存款始终不超过五万。不够用时，她就拿嫁妆钱贴补。因为有一句害死人不偿命的古训，叫做“家丑不可外扬”。Ａ妈还是位尊贵的狮子座，“被送到国外要饭”这种事，她是连对父母亲都不会说的。
仅有一点好处，就是远离了有毒的公婆和妯娌，对老公的脏事也可以眼不见为净，日子过得算是舒心。而且就在这时，她非池中之物的女儿Ａ子竟突然显灵了！那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万象蓬勃，百家争鸣。Ａ子有幸赶上了文化繁荣的盛景，课余写写小说，每年出一两本就足够生活，大展宏图也指日可待。
至此，未來可期的优秀女儿，和心想事成的美满晚年，都在Ａ妈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了。至于预言的最后一条，达不达成也无所谓。人到中年，Ａ妈淡然了许多，一心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只等什么时候Ａ爹按耐不住提出离婚，她再开口要一笔遣散费，两不相欠，就算顺利分家。但精明如Ａ爹，自然不肯先开口沦为被动的弱势，于是俩人就那么拖着。看谁先把谁耗干。
Ａ子大学毕业后回流，父亲那边的亲戚为她摆了好大一桌接风宴席。她去了才知道根本是场动员大会。大伯喝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妳看妳爹都瘦成什么样了，每年几百万几百万地供你们在外头好吃好喝，供出个名牌大学生多不容易。妳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他，听见没有。妳听见没有。听见就说听见了。”Ａ子笑笑，没有说话，不驳任何人的面子，也不服软复议。百忍成金牛，她就是金牛本牛。
那时的她已经在一家影视公司找到了工作，决定离开老家北上打拼，前路一片未知的光明。再过一年，我们就会在某间公司的年会上变成朋友。也是从那一年开始，Ａ爹的生意每况愈下，时代的红利早被瓜分完毕，在全新的市场格局与商务模式下，他的陈腐与傲慢溃不成军。当年转移的资产所托非人，血本无归，又想回头跟妻子借钱，才想起从没留钱在家。精妙地诠释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眼看着大师的第三条预言就要成真了。那么此时的Ａ爹已经擦干净膝盖准备好下跪了吗？不，必然不。他自己也去找了一位大师，要顽抗到底。越是穷途末路，越要鱼死网破。他确实是完蛋了，但他不是还有一个非池中之物的女儿吗，把她人生中最精彩的十年都匀给自己不就行了吗，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呢，那网上动不动就吸女儿血的都没人讨伐，吸点儿运怎么啦？况且他可是爹，爹恩大过天，给他十年命都是理所当然的，何况是运气。我就借光你的运气，看你这人中龙凤还飞不飞得起来，看我们的晚年谁更美满。
于是就回到了这个故事的开头。
后来Ａ子说起这些，总有些怅然。她说往回倒推几十年，如果父亲当时没听到大师的预言，没有因此做出一系列愚蠢的决定，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如果父亲没那么赶尽杀绝，多少留一点钱给家人，那么陷入危机之际，以母亲那优柔寡断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会奉献出来贴补救急的。但父亲没有。在父亲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是玩家，其他人都是筹码。砸一块筹码来逆天改命，再合理不过。
Ａ子就这样，成为罩在烟里的一只小虫。
但仔细想想，或许也不是最近才成为小虫的，她与父亲的关系从来都像烟和虫。她自小吸着Ａ爹的二手烟长大，呼吸系统发育得不好，特别脆弱，一发炎就要咳出肺子。为此多次苦苦要求，但父亲不为所动。后来有一年，父亲去体检拍片，拍出肺部阴影，被医生警告说再不戒烟后果自负。于是痛痛快快地戒了烟。然后拍着女儿的肩膀，得意地说，看爸爸多有毅力，只要想戒立刻就戒了，佩不佩服？
不知道她佩不佩服，反正我是各种意义上很佩服的。能够肆无忌惮地暴露出自私而蛮横的嘴脸，且以为无人看穿，侥幸而猖狂，心理素质肯定是特别过硬的了。但精明如Ａ爹，他却不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青出于蓝胜于蓝，Ａ子才是我见过心理素质最强的人。可能Ａ子平日里温和柔韧，凡事忍让，才给人一种好欺负的印象。但其实，不声不响的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知晓父亲的每一段外遇，看过他们每一条聊天信息，有他私生子的照片，甚至电话住址。但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能把所有这些破事儿揣在心里，同时气定神闲地和父亲吃饭，看父亲跟她诉说含辛茹苦，说舐犊情深，说血浓于水，说恩重如山。她默默听着，就像听肥宅大哥说她是毕生真爱，听Ｊ君说他是皇亲国戚一样。
说到这里，我要稍微插个播了。从上一章开始不是付费阅读了吗，我本来还有点担心Ａ子他爸会掉队。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了。不过，大叔一口气读到这里，内心一定陷入了挣扎，是更想知道女儿怎么发现小杂种的呢，还是更想知道女儿怎么发现小鬼的呢，究竟知道多少呢。你一定很好奇吧。但，那些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从现在，此刻，这一瞬间开始，即将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也都会像烟雾一样缭绕不去。身为老烟民的你一定很熟悉那种感觉吧。拦也拦不住，挥也挥不开，不用挣扎，因为那都是你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