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收到花的时候你愣了一下。
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梳着可爱的羊角辫，唇红齿白将来必定是美人模样。她把一捧花塞到你怀里，红着脸看都不敢看你一下，咬了下唇后细若蚊蝇地说了句“给阿离”，而后逃也似的一阵小跑远了。
你颠了颠手里的花束。份量不小，香气扑鼻，色泽极佳，花瓣上还残留着未坠露珠，一看就是女孩儿花了大力气且刚采不久的花儿。
哎呀哎呀，你前几天还愁着阿离是不是被孩子给孤立了，今天就有女孩子给他献花来了。左右他还是受人喜欢的，那你岂不是白担心一场嘛。
你乐呵呵地开始回忆那是村子里哪个人家的闺女，又想了想那孩子一副怯生生的小家碧玉模样，想着想着你就笑出了声。
不错不错，是朵好桃花。
你哼着歌儿把花装饰在了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
“什么时候摘的花?”来叫你吃饭的阿离进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他走上前去轻触了花瓣，笑意浮上他的嘴角：“好漂亮。”
阿离去山里采草药很容易把衣服给割破，你便去请教西村头那待你友善的阿婆做针线活。你对精细的活计一向头大，彼时正叼着线头和手里的那块破布斗志斗勇。你听见阿离叫你，便抬头去看他：
“啊，你说那个啊。”
你眯了眯眼睛，被针针线线给挫了意气的你语调一下子欢快起来。女孩子对八卦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你自然也不会例外：
“是人家小姑娘送你的哟。”你眯起眼睛的时候活像只好奇心十足的狐狸。你仔细地去看他，希望他能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虽然你的情感履历一片空白，除了看过的那寥寥几本言情画本外对爱情更是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你抛出情感话题——尤其是对你养大的孩子。你听人说初恋对一个人来说尤为重要，于是你决定倾听并尊重他的想法——作为一个长辈。
你曾听钟离说关爱小辈是长辈的本责，你深以为然并铭记于心。而现在，终于到了实践出真知的时候了。
你不由得把脊背给挺直了——钟离说教你的时候都是一副淡然端正的姿态，你看久了便觉得那是长辈该有的可靠样子。于是你坐直了，屏气凝神等着初坠情网的孩子来向你请教情感问题。你连答案都在脑子里提前想好了，你应该——
“该吃饭了。”阿离把目光从花上收回来，没对它表现出更多的热情。他向你走来，似乎是想帮你收拾你和针线斗争了那一床的狼藉，“我今天试着做了……”
他的话被很快地打断了，你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觉得你应该先向那女孩说声谢谢，再考虑要不要表白……欸?”你愣了一下，连针头戳到指尖都不觉得疼，“等等……不对不对，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不应该是一副面红羞涩的模样，然后嗫嚅地问“我该怎么办”吗?画本里不都是这样写的，难不成画本里说的都是骗人的?
身为情感小白的你也拿捏不准，心里不安地打起鼓来。你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开始忧虑起在情感引导上出了岔子该怎么办。
你觉得阿离应该表现出慌乱——而事实上他确实也慌乱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把你手里的针线夺走扔在地上。他拉起了你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上冒着一颗鲜红的血。
“为什么要缝衣服。”他飞快地质问你，另一只手翻过床头的柜子发现里面止血的药物已经用完了。他咬了牙，“明明你只要好好养伤就好了。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学。”
“你知道的，我学什么都很快。所以缝纫我也……”
“不行。”你很坚定地摇头，“不管怎样，我都算……你的姐姐吧。我比你大，却是你在照顾我，这算什么。”
“不是这样的。”不知为何阿离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罕见地拔高了声音，却在下一秒咬紧了下唇。他低垂了眼眸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细以至于你听不清。你担忧地凑上前去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却被他投射来的目光钉在原地。
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你没有经历过那种情感，更无法共情，至少你知道那样矛盾的眼神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童身上——
他俯下身来，低头含住了你的手指。
你感到滑腻的舌头舔舐过你的指尖，而后是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拿虎牙惩戒性地、轻咬了你的指头。
他的姿态明明和当初那条拿舌头来舔你的幼龙无异，可却让你惊得汗毛倒树。
像是什么猛兽在你身后睁开了眼睛，此时正拿带着锋利倒刺的舌苔滑过你的脊梁骨。
时间行走得这样缓慢，你咽了口唾沫，从未觉得有比当下的境况更难熬的时刻。
你看着阿离——你也只能看着他。他细密纤长的眼睫遮挡了他的眼睛，你甚至猜不透他此时的表情。
“我听村里的人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舌才缓慢地离开了你的手指。他反复地确认你的伤是否真的止住了血。他开了口，说出的话却让你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成了亲就应该离开家了。”
“这不叫离开家。”你纠正他，“这叫去组建自己的新家庭。”
“人们总说这是好事。”你想了想补充道，“毕竟人长大了就要独立嘛，免不了要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
阿离也是一样的。他长大了，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应该离开你去开始新的生活。养育者——这也是钟离告诉你的道理——不应该自私地阻挡孩子前进的脚步。
你不该限制他的自由和未来。
你觉得听到长辈理解自己阿离应该是开心的。至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你。
他在生气。
可你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有些头疼，仔细地去想，却也只能得出他不喜欢那女孩子，所以连带着你说这方面的话也不高兴的结论。
你认为你们之间的气氛不能这么僵持下去。
于是你尝试着开口调解：
“你是不喜欢那女孩吗，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不强求你。你看那女孩也……”你硬生生地刹了口。在背后说人坏话多少有损口德，也不能因此带坏了孩子。你绞尽了脑汁，鬼使神差间脑袋滑过一个点子。你眼睛一亮便说道，
“真的没关系，你不用多想。本来仙人和普通人类寿命就不一样，你能活个上千年，人家小姑娘只能活不到百岁，这样想来你对她没意思真是件好……”
“别说了。”阿离打断你，他的声线有些颤抖。他狼狈地、活像一只在雨水里淋透的犬类，“别再说了。”
他急促地呼吸着，然后你听见他的声音：
“所以，你给我取名阿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你愣住了。
他丝毫不给你解释的机会。他笑得很勉强，也很难看，但他仍继续说道：
“是想把我扔给别人?”
“还是觉得自己会……”他停顿了一下，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死得比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