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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妄(1 / 1)

七十九

沿望舒客栈下的官道一路向北,穿过茂盛的芦苇荡,途经两座石桥,就能到达荻花洲与无妄坡的边界。

彼时你从菲尔戈黛特的言语暗示里嗅出了钟离行踪的影子。一方面睹景而生的回忆与几日的分离助长了你内心的思念,一方面你又生怕钟离躲你避你在那空当的时间里走远了。于是你在这阴风冷雨里步履匆忙而踉跄,一时间连自己跑出去多远都没注意。

事后仔细回想起来,当时愈往前跑,天色愈暗雨愈凉,沿途所见的青光小鬼也就愈多,是以可以推断出你在向无妄坡不断靠近。

平日里倒也没什么。无妄坡乃生死交界之处,受彼岸影响阴气重已是常事。那些小鬼则是因为现世执念未散而被拘在那块中立地带,趁着这阴雨天阴气外溢撒欢儿往外头多跑几步,依着孩童心性在你看来也不是怪事。这些幼小的魂魄并非厉鬼,除了吓着个歇脚行人外多半也没什么攻击性。

前些时日胡桃忙得好似陀螺。闲时吊儿郎当忙时镇静非常的往生堂主何曾有过这样苦恼的时候。你与行秋好容易打探到了她人在堂里的空当,起身去瞧她,前院甫一入就看见忿懑的黑发少女摁了头顶那稍有歪斜的乾坤泰卦帽,沾了尘污的手挑了柄盘龙长枪,疾声呼和一句,前厅便鱼涌出手捧各类葬仪器物的黑衣仪倌。

那是距你于酒肆烂醉的前几日,与你找寻不到钟离踪迹的时间段重叠。唯一见过钟离的魈彼时追杀妖邪于归离原,边界之处潜伏的深渊教团活跃非常。

胡桃同你说是无妄坡出了怪象——这便是后话了。彼时钟离已归,当夜便把伤心买醉不省人事的你捞到往生堂安置。那晚的事姑且不论,第二日晨起胡桃来看你,你才知钟离此次回璃月港是为了平息魑魅魍魉的异动。之后那几日他除去同你在一起,余下的时间或许都置身在了无妄坡。用钟离的话来说这便是他的工作,身为往生堂客卿身享待遇的同时应履行的职责。

明面上自然是这样讲的。从钟离这一「人」的身份而言,于情于理都该是如此。

近日少靠近无妄坡——这是胡桃给予你的叮嘱。虽说怪象已短暂地平歇,虽说她对你的能力抱有十足的信心——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话毕她靠过来撞了撞你的额头,一下轻两下重,嬉笑间言语里夹了丝审重。

而现如今,钟离出现在你面前,或许也带了一分不让你继续向前的考量。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你未曾知晓钟离的真正想法。

他有着太过漫长的过去,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一切波动的源头。你只是捕捉到了他眼底那抹微弱的恸色,感受到了他握过你手腕阻止你离去的微痛力道。

而这些,在你的认知里,都不该出现在一向沉静自若的钟离身上。

目睹过太多人世生死与故友逝去的他,纵使在分离的过程里有时会产生不忍怅然的惋惜,但尊重规律发展的必然与友人的意愿是钟离一贯的作风与选择。

这一点,在与钟离一同探访盐神赫乌莉亚的遗迹,看着他亲手把女神的遗物沉入孤云阁的海底你便有所领悟。而后于南天门将若陀重新封入暗无天日的地底,听他将过往之事重新提起、将磨损再所难免当成一个他已然接受的事实时,你便更加确信。

更何况,一直唤你旅者的他,本身就默认了你终将前往其他星海的结局。

所以……究竟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仿佛是要融入这阴潮的雨天一般,钟离在抿唇的当口眼底也氤氲了潮湿的郁色。

明明连最开始的记忆都没有了,这样反常地挽留你又是为了什么。即便当年的记忆依旧存在,时至今日你在他心里不也应同那些离去的故友相差无几不是么。

明明就……不是阿离。

你后知后觉地摇起头来,鼻尖涩得发疼。你的脑袋嗡嗡地响,一时间站不稳,脚下就是一个踉跄。钟离伸手来扶你,你怔愣半晌侧身躲开。这样还不够,你还要拿自己的另一只手,去一根根地掰钟离握在你手腕上的五指。

你听见钟离喑哑干涩、不成音节的声线。在那个瞬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像被矛盾的两端反方向撕扯从而胶着于原地似的,到最后也没有真正地开口。取而代之的,是略显短促艰涩的吸气声。

但似乎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不妥的力道,也感知到了你抵抗的情绪,他缓慢地放开了你。

与此同时半伸手臂虚拢了你,以防你抽回手时用力过猛一时间失去支点在泥泞的地面上跌倒。

浅薄的檀香,与混杂在湿润雨水里的药草气息。笼罩住你,给予你过去和现在紊乱的错觉。

你刚刚分明想后退,想离开他,现在却觉得分外混乱分外累了。你的呼吸有些颤抖,心跳很快,双颊也热得异常,一瞬间你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发烧了。最终你还是没有挪动脚步,维持着当下近距离的暧昧。只要你往前稍微靠一靠,就能把自己的全部重量放弃在钟离身上。

你很重地呼息着,看到潮湿淡色的雾气破碎在雨水里。

钟离的外服自方才开始便披在了你身上。身后是钟离虚拢的手臂,身前是他起伏的胸膛,向下看到的是外服的绣纹,向上则要对上他的眼睛。

就仿佛包裹住了你的四方天地。

你闭眼深吸了口气。再度睁眼的当口,自己的手已然撑上了他的胸膛。

“……我没醉。”你的话语有些轻飘,既是说给钟离,更是说给自己听。

你的本性里隐藏着相当顽劣的固执因子,这点你早该料想到的。就像为了找回自己相依为命唯一的血亲,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费尽无数的尝试,再怎么杳无音信再怎么被告知无望你也毫不动摇地在那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总要试一试。

你的心底总是隐约着这么一个声音。

因为在内心所占据的筹码太重,不管结局如何,不管会摔得多惨,总要试一试。

你甫一抬眼,便撞入了钟离的眼底。你缓慢地抬手去触碰他的面颊,凝视他良久,拇指指腹若有似无擦过他的眼尾,最终在唇侧暧昧地按定。

钟离的瞳色在这阴雨天里显得有些深了。他没开口制止你,也没有躲,只是任由你动作。末了轻缓地覆上你的手背,收紧了,扣住它,却不是把它挪开。

冷风穿林而过,雨脚不知何时越发细密起来。暗青林野间渐有雾霭漫散,原先隐于阴处的小鬼似乎愈发聒噪不安起来。

许久,你听见钟离开口:

“……不该……”

你很少听到钟离这样说话,平日里他总是稳静而平和,话语里自带不必言说的重量。绝不会像现在,声线飘渺得像是要溶入这浅淡的雾色里。

他低垂了眼睫,金珀的眼瞳蒙了些雾气,凝视着你,让你有了一种他在挣扎郁郁自遣着的错觉。钟离停顿半晌,微抿了唇,喉间喑哑出叹息来:

“我原是……不该再靠近你的。”

话毕他又沉默了许久,覆在你手背上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他微微侧了脸,面颊的皮肤便摩擦过你的手心。明明是这样凉的天气,他的脸却有着微烫的热意。

“……很熟悉。”像是低哑的喃喃自语,钟离微阖了眼,面上有种舒缓了的缱倦。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抚摸短暂地平定了他内心的躁郁,他的呼吸也稍许平缓了。在他侧了脸的当口,你的手心蹭到他唇畔的边缘,触碰到一点柔软的温热。

你的心脏有些发颤。鬼使神差一般,你想到当年那条幼龙舔舐你手心的模样,想到青衣少年留恋你掌心的柔软神色。

可……这是钟离。

不,你该知道,该明白的。阿离便是钟离的过去,即便千百年的打磨与锤炼沉淀了他的性子,即便那些记忆被世界的规则给淡化抹去……有些东西在生命的原初扎下根来,嵌在最深处,纵使本人并未发觉,可依旧在潜意识下与命理纠缠在一起。

就像你与空自诞生起便相依成长,彼此的性情与生命轨迹在最开始便奠下根基,至今仍缠绕着相互影响。

风呼啸地吹,钻入你衣袖的缝隙,烈烈鼓起外服的下摆。钟离不着痕迹地帮你挡去寒风,余光间你瞥见四下里骤然浓郁的乳色雾气。不远处不时传来小鬼慌乱尖声的叫嚷。

你感受到空气里元素的紊乱。

钟离把你的手拉下来,松松握在手心里。他没有去看浓雾里波动的源头,似乎早知魑魅魍魉的骚动是因为何事,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你。

他放下你的手,拢住你的耳朵。

他的话半淹在风声里。

“如果感觉到有人在呼唤你……”钟离垂了眼睑看你。他手上加了几分气力,让你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语调柔缓下来,让你的注意集中在他说的话上:

“不要听,不要看。”

“……那是来自过去的执妄。”他的话迟缓了半晌,凝视你的眼瞳里浸了点柔软的悲伤,“停驻在不该存在的时点,试图侵入规则的灰色边界,只会导向挣扎后绝望荒凉的结局。”

“你对我的态度,回到现世后便出现了莫大的改变。”

“我因此转变的心境,和以往鲜少留意的某些记忆,也存在着难以忽视的疑点。”

钟离捧过你的脸,微微低垂了面庞。你很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你自己,很清楚地听见他重而哑的话语:

“过去的幻影,不要听,不要看。”

“即便你见到的……”

“是过去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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