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进了康复医院的大门，叶迟红终于能够理解那个严格来说不存在的“原主”为什么会讨厌这里的氛围。能来到康复医院进行后续治疗或许确实是一种幸运，但不能否认的是，这在和更惨痛的现实对比中产生的、劫后余生的幸运改变不了其灾难的本质。
踏入建筑内部之后，原本就压抑的氛围变本加厉了。
在家里的时候，叶迟红可以进行撒娇示弱，她可以说哎呀这个东西你们放太高了，下次放低一点我好自己那；在学校里的时候叶迟红可以进行优雅的轮椅驾驶炫技，还会带小零食感谢同学们对她这个残疾人的照顾……也许她还没有战胜心底的恐惧和彷徨，但这不妨碍她暂且咧嘴一笑，先快乐着。
然而在康复医院的走廊上，叶迟红不敢那么放肆。
在这里快乐本身就像是一种冒犯，即使她也是个病人。推着轮椅走在她后面的宋佳璐也低着头不出声，只偶尔抬起眼偷偷打量周围。
终于熬到进了诊室，见到了叶迟红在康复医院进行治疗以来的主治医生。因为有了主治医生这个关键词，系统自动跳出来往叶迟红脑海里发送了资料：【他叫周哲……】
叶迟红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先不说她要知道医生的详细资料干什么，医生叫什么名字还轮得到这个系统来说？他胸口别着名牌，墙上挂着照片，再要不满意走廊里还有他的个人简介。
倒是这个周哲医生戴着口罩的样子莫名眼熟，叶迟红歪头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猜测他可能和张婶一样，也构建自生活中常出现却不容易留意到的熟面孔。
叶迟红这次来医院其实没有要现场做的康复治疗，主要是来拿她的定制康复辅助器械，以后的康复治疗就多是在家里自行进行了。
做例行检查的时候周哲和叶迟红聊了几句，感慨道：“我本来还想不通你父母怎么放心你妹妹单独陪你来的，心里很忐忑待会儿怎么和你沟通具体情况，现在看你状态很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方才在走廊里紧绷的情绪松弛下来不少，叶迟红心想果然有些人说话方式是有问题，差不多意思的话怎么顾琛说起来就让人火大，周哲说出来就让人心里舒坦。
周哲继续回忆着：“你刚转来我们这里的时候连坐起身都困难，现在恢复到这一步是真的不容易，加油啊，你这么年轻，日子还长，好好做康复还会有进一步好转的。”
周哲年纪不大，应对病人倒是很专业且从容，叶迟红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再度惊觉这个世界不是一般的简单难度，系统要是直接把她丢到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她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来。
“医生，我现在已经回去上课了。”叶迟红如实汇报情况，做好医患沟通。
周哲看上去很欣慰，他把几张文件推过来，告诉她看一下签完字就可以把截瘫步行器带走了。叶迟红签字的时候周哲打开装步行器的箱子，将使用方法教给了宋佳璐，然后提出：“正好下面是午休时间了，我请你们俩喝点东西吧，看把你们紧张的，放松点。尤其是你，小叶同志，你的治疗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了。”
康复医院的门口就有一家咖啡馆，准确来说是开在医院内部的，周哲显然也是这儿的老顾客了，他一进门就朝柜台后的店员挥挥手，店员了然地点头，然后才问他身后的叶迟红和宋佳璐：“请问喝点什么？”
叶迟红和宋佳璐点完了饮料之后周哲上前扫码付款：“我请客哈。别客气，其实看到进入生活新阶段的病人，我也很开心，这让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有时候在我觉得特别疲倦，找不到支撑的时候，这么一点意义非常重要。”
宋佳璐一边停放好叶迟红的轮椅一边表示她对这话深有感触：“我也经常在想，我毕业之后参加工作，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每天都要保持警惕，小心翼翼，一个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这种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但每当我想到，我会是一个庞大系统运行的必要组成部分，我就会觉得安下心来，找到自己专业的意义所在。”
两人一个抿着意式浓缩一个捧着摩卡，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叶迟红在旁边默默喝着果汁，不太好意思开口，以前师父也语重心长地问过她，你觉得学武的意义是什么。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叶迟红回答，学武的意义就是有人欺负我我可以揍他！
师父沉默了许久，终于憋出了一句“挺好的”。
宋佳璐继续说她的心路历程：“我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有一天熬出头，金盆洗手找个地方归隐，每个月拿一点固定的收入，平静地过完下半生。”
说到此处周哲终于忍不住了：“不好意思，请问宋小姐是学什么专业的？”
宋佳璐：“会计。”
周哲喝了一口意式浓缩压压惊：“那金盆洗手找个地方归隐是指？”
宋佳璐：“考完注会把证挂公司里领钱。”
为了不让气氛更加尴尬，叶迟红憋着笑转开视线，却刚好看见了王小明。
王小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和他对面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商讨着什么，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在被看着，他抬起头对上叶迟红的视线，笑着和叶迟红打了个招呼。
王小明还是那个王小明，刚才对着桌上摊开的图纸认真解说时，冷峻的侧颜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抬头朝叶迟红笑时又傻里傻气的，像只撒欢的大金毛。
让叶迟红惊讶的是王小明同学这回真的穿了西装，袖口和领带夹一应俱全就算了，甚至连他那副简约的细边框眼镜上也加装了装饰用的眼镜链。
看上去确实不像男大学生了。叶迟红颇为惋惜地想，昨晚他要是这个造型不得当场秒杀那个炒股的？炒股的车长也不顶用，王小明可以弄一辆公交车来。
周哲看到王小明和叶迟红打招呼，显得有些惊讶：“你认识王总？”
顿了一下之后他想通了，摆摆手自问自答：“噢，原来你就是小红同学啊。”
叶迟红不明所以：“嗯？”
“王总最近和我们院有个项目合作，来开过几次会，喏，坐在他对面的就是我们院长。他和我们提起过小红同学，我还以为他就是拿自己的名字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的有一位小红同学，而且就是我的病人。”
听完周哲的解释，叶迟红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个世界的小明小红能被拿来开名字玩笑，看来依旧是数学题里的雌雄双煞，那到底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故事听起来很总裁啊？
她在脑海里悄悄踹一脚系统：“你老实交代，王小明是不是你的关系户？”
这个系统至少在语音问答方面是越来越人性化了，它沉默了许久才用拖长的电子音回答：【不敢当……】
喝完了饮料，叶迟红和宋佳璐终于意识到她俩没办法拎着截瘫步行器去执行她们的游玩计划，俩人等在康复医院的停车场里，叶迟红掏出手机准备骄奢淫逸一把，让司机专门跑一趟把截瘫步行器带回家去，她俩好一身轻松地去玩。
电话还没拨出去，王小明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不用喊了，我的司机一直在这儿，让他帮你们送一趟吧。”
叶迟红和宋佳璐循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看见王小明顺着小斜坡走进停车场，而看见他走近从车里钻出来的小伙子显然就是他的司机了。
叶迟红趁机品评了一下王小明的车，依旧是她不认识的牌子，而且看上去没有姓顾的那辆车长，她遗憾地咂咂嘴，希望王小明能在这方面再接再厉，下次再对上了给她长长脸。
“这是我的司机皇甫金龙，办事踏实可靠，交给他没问题的。”王小明从宋佳璐手里接过箱子，示意皇甫金龙放到车里去。
叶迟红今天第二次双手掩面，她对这个世界在名字方面的奇怪倒错已经无话可说，而且从神情来看，宋佳璐是真心诚意地觉得王小明听上去更像总裁，皇甫金龙听着更像司机，她说了也没用。
皇甫金龙开着王小明那辆不太长的车出了医院，留下三个人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宋佳璐率先提出：“你不跟着一起走吗？”
王小明无辜地眨眨眼睛：“你们不是要出去玩吗？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他蹲下身让叶迟红不必仰头看他，像一个初次在学校尝试交友的小学生那样真诚又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带我一个啊，叶迟红同学？”
叶迟红为此场景扑哧笑出了声，她看着晃晃悠悠的眼镜链，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去摆弄：“好，那你跟我们一起玩吧。”
王小明露出了他的傻狗笑容：“你们准备去哪儿？电影院？艺术展？剧本杀？”
叶迟红忽然低下头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她才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本来想去游乐场……但我忽然想起来……我这样人家应该不能够让我上海盗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