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黄沙蔓延，将三人的身影模糊。
阿尧顺手结印，淡淡灵气流转于指尖。跨过那条河，通身法术竟又恢复了。她伸手轻点虚空，三人站立的这方土地总算归于平静。
双鱼讶然，好奇开口：“你真的与山神无关吗？”
阿尧摇头，留神四周风沙动向，随口应道：“毫无关系。”
“那你怎么会法术？”双鱼之外的另一个少女嘟嘟嚷嚷，脚尖碾着沙土，悄悄看过来。
“琳琅，”双鱼捂住少女的嘴，“原来如此，那就是我们冒昧了。”
原来她叫琳琅。阿尧持剑调转方向，心情不算轻松。听她二人的话，木梨族人不会术法，不曾修行，以凡者之躯竟然也敢一代代进入魔塔送死。
她缓缓走出去，周身保护罩跟着三人移动一起改变方位。
滔天迷障遮盖了视线，阿尧只好以神识探路。
此处和洗魂坡太过相似，风沙连天，远处的景色随神识扩张一点点闯入她视野。入目所及一片空蒙，别说魔物，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阿尧蹙眉，察觉到朔源宝堑那句“魔塔已被念力改造”究竟代表了什么。倘若连神识都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动静，她们多半还卡在入塔这一关，没能真正进入到魔塔中。
眼前阵阵黄沙，兴许是障眼法。
“你们可有看到什么？”她问。
双鱼慎重环视，暂时没应声，只有琳琅脆生生说：“什么也没有！我看魔塔不过如此。”
阿尧顿首看她一眼，语调沉重，“三人都一无所获，不太可能。”
“假如修士的‘眼’无用，我们就必须用肉眼破阵。”
木梨族人都能进去，没道理她们进不去。如果魔塔开启与当年英灵之战的亡魂有关，于血脉她们有两个木梨后人，于修者她们有自己这个化形境，不该求路无门才对。
阿尧蓦地撤去保护罩，三人彻底暴露于风沙之中，狂风裹挟粗砺沙石袭来，她闭上眼，立刻听见身后琳琅叫起来：“怎么突然……我看见了！”
“有一条路！我也看见了！”双鱼同样出声，“……其实不是‘看’，而是忽然便感觉有这样一条路，在我的脑子里出现。”
阿尧豁然睁眼，发现她们都正用手紧紧捂住眼睛挡沙子。她再次阖眼，十分肯定自己这里完全没有所谓的“路”。
魔塔区别她们的条件是什么？血脉？境界？抑或是旁的东西。
她回应二人：“走吧。”
话音落下，双鱼和琳琅先后抬脚，两人的性格在此刻忽而分明。只见琳琅猛地伸手，两只手在半空瞎摸索，却是脚底生风；双鱼仍旧单手捂眼，一步一步走得谨慎。
而阿尧自己原地不动，冷眼旁观她们走出去三五米，确认二人的方向一样后，才不远不近追过去，她的眼或神识，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任何一条路。
这里的景致完全相同，走到快要难以度量时间后，三人总算感受到面上风沙不再喧嚣。
阴冷气息钻入灵台，阿尧攥紧去晴剑，立刻发觉自己浑身冰冷，面前天地扭曲，瞬间置身于昏黄斜坡上。
进来了。
她意识到这点，立即抬手斩断青白鬼，旋身拉开双鱼二人，严阵以待。
如果说障眼法中的黄沙与洗魂坡如出一辙，那么此刻青白鬼贴脸简直和伏青的遗梦一模一样。她短暂回忆了一下风月台经历的鬼道遗梦。
分神一瞬，又有大片青白鬼冲着她来。阿尧抛剑至半空，二指并起结印，使一出“斗星辰”。
就见去晴闪烁，化为虚体，分身数道，直插入地底，将鬼魂钉在地面，顷刻之间消失。来回几次，她突然发现这些青白鬼丁点不沾旁侧的少女们，只冲着她来。
血脉庇佑？
她抿唇，抬腿踢剑，斜着削断鬼魂，面无表情凌空收剑，再次砍下。
琳琅就在此时莽撞跑来，整个人落在剑尖不足一寸之处。阿尧皱眉，反手划偏去晴剑，眼神冷凝。
琳琅身后正是一头青白鬼，乍然触碰到她的衣裙，竟然惊惶后退，虚虚实实的躯体有瞬间恢复成人类的肉身，却在下一刻凶狠杀来。
阿尧毫不犹豫把人撇开，一剑穿透伥鬼，回头看着琳琅：“你认识？”
鬼魂无体却有形，她杀了这么多，依稀能辨得它们生前形貌。
双鱼匆忙接住节节后退的琳琅，替她开口：“……我刚才就想说，它们不攻击我和琳琅，也许与我们同出一脉。”
她看到不断靠近阿尧的鬼魂，神色感伤，却也不好意思求阿尧停手。
阿尧挥剑，果然丝毫不受影响，“可能确实有。但人鬼殊途，死后不会惦念生前。”
更何况这是七杀创下的魔塔。世间一环扣一环，所谓血脉庇佑果真只存在福泽，而不存在索取么？
“不是的！”琳琅终于缓过来，迫切反驳，“双鱼，这是萝乐家的七叔公，你没感觉出来吗？”
“咱们当年冠礼都是经七叔公的手！你看！”
琳琅掀开长袖，直到薄薄的袖子全部卷到大臂才停下，白皙而纤细的手臂外侧，一朵洁白梨花烙印其上，眼下正冒出光芒。
阿尧见状有片刻失神。闻人氏圣女冠礼，便是抽出上代圣女以血液滋养一生的神芝仙草，烙印在现任圣女的大臂上，既是传承，也是剥夺。
新圣女诞生意味着前圣女死亡。
太过相似的称呼，太过相似的瘢痕，让她忽然收手，留住了“七叔公”。
“既有冠礼为俗，为何你们不曾修习术法？是因为地底灵气匮乏吗？”阿尧问。
双鱼见状，同样把自己的烙印露出来，闻言轻轻摇头，“是……圣女出现过，告诫我阿耶的奶奶，往后木梨族人皆不可再修习仙术。”
琳琅大为震撼，结结巴巴开口：“可、不是，族长不是说，从来没有圣女吗？”
“我也不知。”双鱼黯然垂眸。
阿尧了然，如果木梨族未灭，到这一代，双鱼应当才是真正的神木梨圣女。可惜英灵一役造孽，她们甚至不知，自己与魔塔内的鬼魂，只怕早就殊途同归了。
她分神驱赶青白鬼，默念召词，对着“七叔公”施法，是一种还魂之术。
双鱼感觉自己的梨印越来越烫，突然就蔓延开来，聚集到鬼魂旁，慢慢凝聚了一个魂体清明的“七叔公”。
“真的是……”琳琅蹦起来。
七叔公却神色痛苦，还魂的这一刻痛哭流涕，“不要再往上走了。”
“七叔公，您……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魔塔以后都伤害不到族人。”
双鱼难得不太稳重，说出口的话天真得让阿尧默默摇头。她指尖勾连一缕心法维持七叔公的魂识，却在双鱼刚说完就失灵，七叔公再次魂化，完全失去作为人的意志。
早就死了的人，能回魂一瞬已是恩赐。
阿尧思量之下，没有出手直接打散鬼魂，只是以魂索束缚住它们。在这块角落待得太久了，应该去别处探探才好。
岂料附带阿尧魂识的魂索触碰到青白鬼，倏然就令它们纷纷消散，化作雾气缓缓氤氲开。
她始料未及，下意识举剑，雾气降落却没有造成半分伤害，只变成冰凉雨丝砸到三人身上，双鱼她们的大臂烙印再次翻涌，室内的温度都低了许多。
阿尧面上八风不动，悄悄内视香雪梨图腾，发现碎了多日的图腾竟隐隐有拼合的趋势。
神木梨不愧是万梨之母。
可话又说回来，魂索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招式，怎么会令鬼魂全体消散？
大概双鱼二人也没料到这场变故，呆若木鸡，直到三人脚底剧烈震颤，才回过神来。
阿尧去拉二人，却被琳琅挣脱开。她淡淡瞥一眼，猜到为何，却也懒得管，只扯住双鱼躲闪。脚底轰轰烈烈长出一片墓碑，连绵数里，连远处阴暗无光的地方，都可见冒头的无字碑。
等这动静停下，几人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墓碑包围。
双鱼不小心踢到一块碑，忙双手合十忏悔，却发现空无一物的碑面蓦地出现文字。
“愿我儿双鱼，我族木梨，安康无虞。向神献上……”
“命。”
阿尧替流泪的少女补上最后一个字，一颗心缓缓沉入谷底。
她隐秘拿出洗魂坡上捡到的残碑，碑文已经磨损，上面镌刻的内容与眼前碑文何其相似。
她深呼吸，蹲下来给双鱼递上手帕，轻声问：“你们的‘神’，真的是山神吗？”
双鱼猛吸一口气，缓缓看来，许久之后才小声说：“是‘偈’。”
偈？阿尧定定望着面容清秀的少女，声音有些沙哑，“闻人偈？”
“……是她。你怎么——你是谁？”双鱼猝然伸手，颤抖着抓住阿尧的衣襟。
“双鱼快来看！”琳琅惊呼，边走边用手触碰无字碑，碰上十二三个，竟然有半数都慢慢显现出文字来，她倒是完全没注意这里压抑的波谲云诡。
阿尧缓缓后退，不语。她看向越来越多出现文字的墓碑，低头拉起双鱼，“天顶之上是木梨一族的埋骨地。你不妨同她一样没心没肺些。”
说完，她不再看双鱼，径自走到另一边，随手拂过无字碑，如此碰上许多，也没个反应。
英灵之战好歹也有月白参加，她有没有机会摸到姑姑的墓碑呢？
阿尧且走且停，礼貌地没去看琳琅摸出来的那些血亲的碑文，埋头找着月白的消息。
月白姑姑同她一样，是双生女中的姐姐，可惜大姑姑身死之后，小姑姑月玄也失踪了，至今三百年未有消息。
她与两人都不曾见过，难免心生好奇。
眼前的墓碑似乎要旧一些，阿尧顺手掠过神识，墓碑却突然开始轻微晃动，慢吞吞浮现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