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岚从不远处跑来,紧紧扣住阿尧。
“我的天……你果然有鬼!我们这是到哪了?”
诰岚转身,抬手遮住阳光,四下探看。
阿尧瞳孔紧缩,死死盯着诰岚脖颈后食指粗的伤痕。伤口从左到右贯穿了她的后颈,血迹发黑。
……她也死过?
阿尧沉默片刻,同诰岚分析起来:“神迹应该是把我们带到某个从前,按照元素场出现的情况看,或许这里曾经被火焰焚烧。”
“我们应该要阻止纵火之人。”
诰岚赞同道:“神迹不会持续太久,我们分头找人。纵火的这个,很有可能就是炼境里多出来的那人。”
有道理。神木肯定是感受到致命威胁,才会显灵召唤三大山血脉。
阿尧眼看诰岚向左走,自己默默回头,只见沙水再度涟漪,她空白的面皮赫然闪过闻人遥的模样。
还好,诰岚看到的是今生,而非前世。
她往右边走,身影没入皑皑密林后,沙水激烈涤荡,从水底爬上来一个湿淋淋的人,捂着心口仰面喘息。日光搭在他脸上,照亮了眼底的朱砂痣。
—
沙森一直就是这样吗?
阿尧心中阴云密布,不敢相信尚未被毁去的这片密林,竟然也看不见妖怪。
目生只手遮天统御此处,莫非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比如白天妖怪不许出门,又或者它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巢穴里隐居?
她扯开拦路的橛草,放慢脚步。
妖没有,人也没有,她和诰岚搁这散步呢。
这种诡异寂静一直持续到神迹进入黑夜。“簌簌”声响穿进耳朵,阿尧轻快翻身,落在树干上借乱叶掩盖身形。
魂蛇倾巢而出,往一个方向聚集。阿尧远眺满月,发觉月亮一分为二,渐渐融合,重叠的部分转为血色。
血月在妖族意味着诞生与杀戮。
阿尧一路尾随,在半途感受到诰岚的气息,猜测她也摸黑跟过来了。
这里是中心腹地。阿尧认出来,豁然止步,悄悄来到灌木丛后,想了想催动妙音免疫印记。诰岚脚步一停,也立刻躲起来。
腹地拥有深而广阔的盆形凹槽,中间比平面低,从她们这里很难看见里面的景象。
阿尧似有所感,蓦地扬首,窥见腹地后“走”来一个庞然大物。初几秒甚至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直到血月彻底重合,月光下,妖怪长着五米宽的面骨,头顶畸形龙角造型怪异,影子正好延伸到她们面前。
阿尧听见诰岚隐晦的吸气声。
这是目生?
她再次看过去,措不及防望见妖怪身上每一寸都裂开,冒出密密麻麻的小眼睛,上下翕张,眼底猩红。眼皮闪烁的频率远远高于常人,远望像一座山爬满荧光飞蛾。
我的亲娘啊!
饶是做好心理准备,阿尧仍然头皮发麻,鸡皮疙瘩炸起来。
妖怪没有五官,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声音:“你有什么愿望?”
“我要一副妖骨。”盆地下有人回应祂。
阿尧眼底温度缓缓冷却,蓦地拧眉,半是恍然半是不信。
是师兄——早就设想过的可能此刻情景再现,她感觉荒唐之余,后知后觉为赫寒聿难过起来。
倘若凌霄愿意爱他哪怕一点点,就不会剥去他的天生妖骨,以至于根基错乱,直到闻人遥死的时候,赫寒聿都没能将根基补上,全力修行。
更遑论眼下闯进沙森与魔鬼交易。
她逼着自己去看,想着这大约就是目生无疑。
祂看着就强,赫寒聿当时一个勉强筑基的人,要怎么获得后来的妖骨。
目生毫无感情,“拿什么换?”
尚且只有十九岁的赫寒聿毫不惧怕,认真应道:“我有一副仙骨,可助你成真龙。”
恐惧弥漫开,寂静过后,磅礴欲望跨越妖群扫荡神迹。众妖忽然全部跪地,高声呼喊着“主君千古”。
难道目生竟然是飞升了?阿尧不想错过细节,暗自思量。赫寒聿有可能用仙骨换到了赤焰莲某个妖裔的妖骨,然后目生一跃成真龙,最后消失在沙森。
很合理,也很奇怪。阿尧从来没有见过活的龙种,哪怕之前洗魂坡上与闻人偈对打的沙暴龙,也不过只是半魂态。
并且,赫寒聿这样说,证明目生不是纯种天龙,撑死了是个小混血。
目生抬起手,手上也遍布小眼睛。这些眼睛挤着向前,空出来的皮肤就又生出新眼睛,翻涌着往赫寒聿那边去。
看不见了。
阿尧手脚并用慢慢爬出灌木,物色好目生脚下的密林,瞬间以千足道飞跃,月光摇晃,好似无事发生。
她低头,目光与彼时的赫寒聿对上。但赫寒聿的眼眸却穿过她,无声望着天幕。
他看不见她。
这是错位的时空,错过的从前。
阿尧忽然放松,心想那目生也看不见我啦?
下一刻,目生利爪分化五个长甲,就地扣住赫寒聿,硬生生将仙骨抽筋挖髓剥出来。赫寒聿在龙爪下太过渺小,被压得喘不过气,胸膛剧烈起伏间,血水流了一地,眼神却始终平静。
放大的夜色下,只剩他濒死的喘息。
不会死的……我们是会再见的。阿尧察觉到自己呼吸停摆,隔空伸手触碰赫寒聿的脸,指尖挡住了暴戾血腥的画面。
仙骨是一副透明而冰蓝的骨架,在月光辉映中闪闪发亮,属于冰雪之力的血脉附加在仙骨上,令周遭都冷下来。
“你敢耍主君!”
魂蛇起身,愤怒不已,魂击砸在只剩一口气的赫寒聿身上,令他抽搐。
冰与火相撞,是世界上最不相容的力量。这样的仙骨究竟能让目生成龙,还是成枯骨?
赫寒聿笑了,“有点痛而已,忍忍吧。”
忍?目生的字典里从没有忍。祂轻飘飘挥爪,眼睛飞下去咬住赫寒聿,放肆点火,幽幽火光绽放在人体烛台上,与血月交相辉映,这是属于暴徒的视觉盛宴。
——对阿尧来说,目睹亲近之人受火刑,太过窒息。她垂眸又抬首,反复如此,攥紧拳头,额角青筋狂跳。
“忍忍吧!”魂蛇桀桀怪笑,将方才赫寒聿的话悉数奉还,语气是截然不同的冷漠。
无数魂击、鞭笞落在赫寒聿身上,他看上去真的要在火光中化作灰烬。
目生终于表现出伪龙最贪婪的一面——祂不仅要赫寒聿死,也要仙骨。
仙骨融入目生体内瞬间冻结,而赫寒聿彻底灰飞烟灭。
怎么会!
阿尧差点跳起来,猛地握住树枝。
只见无边夜色中,四面八方水波席卷,顷刻覆灭沙森中的妖怪,无数妖骨漂浮,被冲进盆地。
目生放出的赤焰火还在燃烧,火焰噼啪作响,焰芒刹那三米高。
火光中,明明灭灭升起来很多星点,拼凑成人形,恍惚看去,与阿尧那天在尧山脚下看见的火人相似。
赫寒聿站起来,在火海中睁眼。
滔天妖气泛滥,血月压顶,森冷气息令阿尧身临其境。
她睁大眼睛,轻声呢喃:“尸妖。”
万妖之骨跃入赤焰火,造出了万妖王。
眼前的赫寒聿并不陌生,完完全全就是她记忆里的师兄。
但她隐约明白过来,他是将自己打碎了再拼凑的,他也死过一次了。
目生跺脚,大地颤抖,“你该死,虔诚的信徒绝不会三心二意。”
水波属于沙水之神,赫寒聿这头来与目生做交易,另一头却求了水神帮忙。
他抬手,适应了重新凑起来的身体,闻言挑眉:“求而不得,是我求得不够。”
“这痛你不愿忍,那就归我了。”
他突然浮空,蓦地靠近仙骨,结印召唤后,却没有吸纳仙骨,而是趁仙骨与目生融合到一半,直接粉碎!
仙骨包含上古世家赫连氏的冰雪之力,即刻从内向外冲撞,与目生的赤焰火斗起来。
目生该是痛的。阿尧就在祂脚下,被晃动的树干甩下去,连忙爬起来掠到远处。她犹豫片刻,飞到赫寒聿面前与他面对面,但是赫寒聿毫无知觉。
好吧,她们果然是没办法在这个节点见面。
“死。”
目生出手,全身上下血脉喷张,眼睛因为愤怒爆裂,喷出的血水洒到赫寒聿身上,他同样开口:“献骨。”
血光大作,似乎有某种契约落成,一瞬间把赫寒聿体内的灵气波动顶到巅峰。
仙骨化作齑粉,余威把沙森夷为冰原。
原来仙骨从头到尾就不是给目生的。赫寒聿确实去过魔塔二层,向神献上了这副天生仙骨。百年前这场悲剧,赫寒聿从沙水之神求到了魔塔之神,最后来与目生交易。
目生奄奄一息,始终还有一口气,不甘心地出声:“念在你母亲是魂蛇出身,本尊才允你入沙森。你求我之死,代价太大。”
赫寒聿气定神闲,“我求的只是一个‘瞬间’。”
一个能跨越境界杀了目生的瞬间。
“……赤焰莲不灭,你休想得到图腾。”
赫寒聿站着与跪地的目生平视,附耳过去柔声道:“那就斩草除根。”
阿尧此刻就站在他们旁边,脸贴着脸光明正大偷听,目睹赫寒聿虚空一抓,把一个小孩儿勒住,有些戏谑,“你追了伏青这许多年,怎么学她把血脉传承给不人不妖的孩子。”
是向府夺小天魂的男孩!
阿尧又靠近些,仗着神迹里的人看不见她,蹲下来端详小孩。
太小了,一百年前这孩子还只有两三岁的模样,依稀能从眉眼认出来后来的模样。
赫寒聿一掌打碎小孩胸腔,隔空取出赤焰心,当着目生的面,缓缓揉碎了漫进自己心口。
“正好缺一颗心,谢了。”
目生对上那双笑盈盈的眼,在赫寒聿眼里望尽赤焰莲盛放,血脉取代造成的压迫逼得祂仰天长啸,蓦然自爆。
额啊——
阿尧飞出去口吐鲜血,来不及思考为何两个时空融合了,急忙藏起来。
天幕裂开,血月猝然消失,天光大亮。
神迹要结束了?元素场是不是已经烧到神木真身了?
阿尧果然听见神识中闯入神木光点,疯狂跳动:“杀了他——”
诰岚发觉终于能外放神识,紧跟着传音:“我看见他了,往河边走呢。”
河边?沙水。
阿尧压下不安,无声安慰自己,不过是往日重现罢了,这里的赫寒聿死了,外面的不会有事。
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去。神木逻辑无从探究,但在一百一十五年前,赫寒聿的的确确从鬼门关杀回来了,他会从废物一举跨越为天才,他们会在无涯峰上重逢。
阿尧于是回应诰岚:“我现在过来,他似乎能看见我们了。”
“啊?”诰岚再次开口,“看不见啊。我就在他旁边,甚至连弓箭射过去也无法伤他。”
嗯?阿尧顿觉稀奇,加快脚步赶到沙水河外。
她到的时候,赫寒聿正好站在水畔,神色落寞,满身的拼接口崩裂开,丝丝渗血。
神迹晃动,连带着大地飘摇,突然飞起火焰。
元素场要崩塌了,火舌已经穿透时空节点飘进来。
“杀不了!”诰岚无语,发现她们两个人会被火焰烧伤,“什么天道三山,好事轮不上我们,要死的时候倒是一个个点名。”
阿尧沉默着看向诰岚,突然开口:“我来试试。”
她召唤出归雪剑,深吸一口气靠近赫寒聿,却在目光移向沙水时顿住。
水面倒映出赫寒聿和闻人遥的身影。
赫寒聿没有满身伤口,她也没被一剑穿心,更没有转世投胎改换容颜。
他们像无数个在无涯峰上早起的清晨那般,借着沙水打量彼此熟悉而鲜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