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家之后,艾瑞娜早早就在床上躺下。
“一觉醒来便是新的开始。”
小的时候她每次失败,母亲都会用这样的话来鼓舞她。只不过那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将这句话用在丈夫的葬礼之后。
虽然遗产方面还有些地方需要她去处理,但只要一觉醒来,她的人生基本上就和克雷德蒙这个人没有什么关系。
从今以后,克雷德蒙·贝什塔亚,只是一个她在回忆过往时才有可能提到的存在。
如果他真的想要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呵,除非他能变成鬼回来找她。
躺到枕头上后,艾瑞娜就感觉有无数疲倦向自己涌来。这几天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都是刚一睁眼就开始忙着遗产、葬礼,以及协助警方调查至今没有下落的凶手。
从这场死亡中继承大量遗产的她可疑至极,但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一场毒杀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只是将酒杯向前一推的她很难被人找出行凶的罪证。大部分人都只觉得她是险些被牵扯进其中的无辜人。
至于罪魁祸首,他们猜测多半是克雷德蒙的某个竞争对手。
树大招风,像克雷德蒙这样的青年才俊更是如此。
每次一想到这里,艾瑞娜都忍不住感叹自己眼光还算不错,选的丈夫竟然优秀到连自己这个杀人凶手都没办法在犯罪嫌疑人那里排上名号。
疲惫至极的她很快就进入了睡眠。梦中,她又看到了那日的发生的一切。
现在的她不再像那天一样只能做个缩在角落里颤抖的废物。她宛如创造一切的上帝,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欣赏躺在地上的克雷德蒙最后的痛苦挣扎。
梦中的他盯着不远处的她,终于能在痛苦中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定是怨恨的咒骂。
艾瑞娜在心中想到。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对方的辱骂,身为杀人凶手的她心甘情愿承受被害人的一切报复。当然,这种报复仅限梦里。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好奇一向教养良好的丈夫究竟会说出怎样狠毒的话。
是破口大骂她是个狠毒的婊子?
还是诅咒她不得好死?
或是一反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小丑一般哭着向她求饶?
她做好了被丈夫辱骂的准备,可结果等来的却只是他声音颤抖地对她说:
“别怕...”
艾瑞娜猛地睁开双眼,生怕晚一秒眼前的情景就会消失不见。她不可思议地确认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确认眼前的一切细节都属于他死于的那个房间,而不是其他过往的记忆重现。
可她无论怎么确认,结果都是眼前的一切救赎属于他被自己亲手毒死的那一天,属于那个下午、那个时刻、那一分钟、那一瞬间。
不会有错的,现在的他是那个马上要被自己毒死的克雷德蒙,那个背着自己在外面乱搞的不忠丈夫。而不是那个刚订婚时的他,也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半天,只能有机会被她回眸一望的纯情小鬼头。
这样的他对她这个结婚多年的妻子应该只有嫌弃和不耐烦才对...
她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克雷德蒙,梦中的他比实际上看起来更加凄惨。眼角不断流出的血泪让他看上去就像来夺命的厉鬼,被血污呛出的沙哑更是将他的话语全部搅碎。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尽量轻声细语地安抚胆小易惊的她,不断用支离破碎的语言拼凑出一声句温柔的,“不要怕...”
“我在这,不用害怕。”
这是刚结婚时,每次她受惊后即将晕厥时,他都会紧握着她的手说出的安抚话语。
艾瑞娜从梦中惊醒,醒来时眼角有液体划过,不知是因为睡眼惺忪还是因为莫名的悲伤。她呆滞地望向天花板,梦中的一切过于虚幻,又过于贴近现实,以至于刚醒来的她甚至产生了克雷德蒙还爱着自己的错觉。
恍惚间她想起五年前在赛马场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的她刚跟伯爵家的小儿子凡尔赛尔解除婚约。那时的她并不在乎这事,毕竟是她主动提出的分手。凡尔赛尔长相英俊但脑子空空,一看就是会将祖业败坏干净的窝囊废,和这样的人订婚只会让自己后半生活得艰难,但姐姐就是觉得失去未婚夫的她一定是悲伤至极还在强装无事。
她非要拽她去看赛马,还为了多看一眼情人,将她兴致勃勃拽到紧挨着跑道的地方。结果就是某只突然受惊的赛马横冲直撞向她奔来,被吓到的她腿软地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马蹄朝自己的脸上飞来。幸亏那时有一双手将她稳固地搂在怀里,然后一把抱走,不然艾瑞娜不需要那杯毒酒就会死在了几年前。
惊魂未定让她眼前天旋地转,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瘫在那人的怀里。周围人群的恐慌声响更是吓得她耳鸣阵阵。那时的她身体比现在更糟,只是身旁声音太大就能吓得惊魂未定的她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身后的那个男人从搂住她起,就用手紧紧握住她颤抖的右手。艾瑞娜晕到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手上传来的力道却像定心骨一样让迷失的她找到了冷静的方向。
“别怕,深呼吸。”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巨大蕾丝遮阳帽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孔,现场的混乱也使她听不出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但是那纵使身旁纷乱嘈杂却也还是镇定自若的声音却成功地稳住了她的心。
失控的心率与呼吸头一次没有依靠药物就得到了控制。
她顺着男人的声音慢慢调整呼吸。
起初她从被他紧握的手中感觉到了男人掌心的温热,慢慢的她又感受到自己依偎的是怎样强壮的身躯。等她逐渐冷静下来后,转头望向将自己从混乱中引向镇定的男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翠绿色的眸子。
很小的时候某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奇怪男人曾经给她开了一副药。草药熬出来的液体是不可思议的清脆绿色,口感像是兑了蜂蜜和水的薄荷味威士忌。
那些药水只需一口就能让她从惊魂未定中获得舒服的平静,但过于奇特的颜色也使得她只喝过两次,就被父母强制要求再也不能去碰。
现在的她早就忘了那碗汤药的味道,可现在的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却找到了十多年前那股让自己近乎上瘾的味道。
“你是...克雷德蒙?”
她一瞬间就认出这是几年未见的克雷德蒙,几年的时光已经成功让那个当年只配跟在她身后,帮她托起裙尾的小男孩长成一个拥有硬朗线条的成熟男人。
剪裁良好的衣服勾勒出男人不错的身形。她今天走进赛马场时就远远望见了他,只不过那时的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尊贵客人。
在远处看见的他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深色的剪影。那影子冷酷、坚硬,看上去是个无论自己怎样热情,最后得到的都只有一鼻子灰的高傲男人。无论怎么回想那个影子,她都无法将他和记忆里的克雷德蒙联想在一起,毕竟记忆里的他只是自己一个眼神就会害羞半天的小家伙。
可现在的他即便是将自己搂在怀里,他的一切都维持着本来的节奏,就好像她只是一根不小心落在自己怀里的一根微不足道的羽毛。
不仅是她,就连克雷德蒙自己也觉得意外意外。然而他才刚在心中感叹自己竟然能成功维持住那副不为他人亲近的高冷,就因为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蹭”地一下脸红了起来。
“是...是的。”
他结结巴巴回复她的话,心中却在暗悔自己真是没有出息,难得的机会就这样被他轻易浪费。
这几年他为了有朝一日的重逢,背地里不知道做过多少努力,为的就是再次见到她是能将一切做到完美。他受够了被对方当成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也受够了那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手挽着手共舞的聚会。
结果没想到对方只是说了几个字,那份让她镇定下来的冷静就彻底为她紊乱。
这几年的经历让他越来越像自己曾经梦想成为的那样。最初他只能坚持一场舞会,后来慢慢的,他在自己独处时也是这样。克雷德蒙以为自己的外在与心灵都已经摆脱了曾经的影子,却没想到艾瑞娜只是轻笑着说出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让他瞬间变成几年前的那个腼腆害羞的家伙。
他很想让一切重来,可艾瑞娜却只是笑吟吟看着害羞的他,这次的她没在像以前一样礼貌地道谢后转身离开,而是在他没搞清楚这笑究竟是不是取笑时,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这样啊,那你真是长大了。”
克雷德蒙知道那是一个问候的吻,里面没有掺杂任何情愫。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年之后她就嫁给了他。
那天的重逢是他们的婚姻里少数甜蜜的回忆。艾瑞娜回忆着那天的重重,想不明白当初的俩人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一个死了,而另一个成了杀了他的凶手。
她忍不住叹息一声,心中却没有一丝后悔。从他决定背叛自己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
中世纪的道德法庭允许丈夫杀死出轨的妻子,那么身为妻子的她凭什么不能杀死不忠的丈夫?
“早上好。”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深陷在回忆中的艾瑞娜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早上好。”
回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在脑子里搜索克雷德蒙向自己问好的记忆,然后发现克雷德蒙竟然结婚四年都没跟她说过一声早上好。
早上醒来后搂住身旁的妻子,在亲吻着脸颊的时候,语气暧昧地说上一句早上好。这是每一位恩爱夫妻的生活中都会发生的事,但克雷德蒙就是没对自己做过。
俩人结婚后一直都过着平淡无趣的生活,艾瑞娜曾以为这都是因为克雷德蒙为人古板无趣,却没想到他有包养年轻情人的花花肠子。
这么一想他的确该死。
艾瑞娜在心中冷笑着嘲讽道,然后猛然意识到克雷德蒙都死了,那么向她问好的人是谁?
她身体僵硬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然后就看见死去的老公正站在床头冲自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