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觉得，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人被动切换一层皮，多少会给点反应，但小谢显然不是现世定义下的正常人，他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右手食指勾上领带，把衣襟松开一些后，弓成两个凸块的眉头终于松开，右手手掌平行于键盘，小拇指从屏幕后翘起来，灵巧地弹击键盘。
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程序员岿然不动。
陆羽突然有些生气。
无论陆羽干什么，小谢都不会吃惊，无论她的行为多出格，他都在默许、放任，或者换句话说——是赤裸裸的无视。
这感觉就像是——
很多年前，计算机领域还被汇编语言所统治的时代，陆羽兴冲冲叫来父母，让他们观看她编写的第一个程序。程序启动，屏幕上先显示一长串字母A，然后突然之间，变成了一长串字母B。十秒钟过后，父母敷衍地说了句“挺好的”，转身就走了。
那一刻，陆羽怀疑自己的设计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壮举”？
父母不会知道，这个程序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背后却包含了大量繁杂的工作。这个其貌不扬的程序就是A与B双线程终端仿真程序，运行它，一个人就可以轻易“征用”千里之外的另一台电脑。
作为社畜，陆羽白天搬砖，晚上想代码，把自己熬得眼球充血、眼袋挂到嘴角成了个小老太太才顺利改写皮肤程序。
而就在刚才的那一刻，儿时的“A和B”旧案重演。
小谢甚至比那些“门外汉”更可恶。
因为，他明明知道陆羽有多了不起，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天才做出惊世骇俗的设计未必是要赢得掌声，但连被看见的机会也不被赐予，是否就意味着自己眼里的“天才之举”在某些人眼里只是“小儿科”？
陆羽眼前的心电图从淡粉变为红色，红框警示性地不断闪烁，系统小爱还紧张地调出了她的心跳声。
嘀嘟——
嘀嘟——
她生气得要命。
小谢终于肯抬起他高贵的头，问：“你的心率超过每分钟一百二十次心跳。这次任务——你很紧张？”
陆羽身子晃一晃，弓圆肩膀，林黛玉式扶额，嘴里缓缓吐出一个漫画里的对话泡：“哎——”
崽崽，姐姐这是对牛弹琴啊！
陆羽把目光移向对面那幢建筑物，说：“小谢，我只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请你马上开始。”
小谢埋头，轻声“嗯”了一声。
小谢的话音一落地，笔记本风扇“轰隆隆”响了起来，企鹅标志的黄灯不断闪烁，逐渐变为深红色。
霎时，两道红光从机身射出来，以一个六十度的锐角直射出去。其中一道红光向下倾斜穿透落地窗，擦着对面那幢楼的建筑体延伸至远方。另一道红光干脆直接钻入酒店房间的墙体。
S市上空被三个点、三条线框出一个红色的三角区域，而这个三角的中心正是那颗被藏在幽暗处发出绚烂光泽的钻石。
星火公司通过某种技术，实现了虚拟模块与现实模块间交互。玩家在游戏过程中，可以体验到最真实鲜活的游戏体验，但一切虚实结合都被限制在特定区域。
最少由三名星火公司的磁场布控师设定特定区域。
布控师不设上限数，理论上来讲，人数越多，区域面积越大，形状越复杂。因为借鉴了二战时期三角定位无线电技术，在公司内部，磁场布控师也被称作钢琴师，小谢就是几百名钢琴师中的一员。
盛夏的午后，城市之空被烈日烤灼，光线因为空气密度的变化而扭曲，凌厉的建筑物顶浮光跃金，钢筋铁骨消融在一脉脉波浪状的热浪中。
巨大的红色三角最后闪烁一下，转瞬消散在云间。
与此同时，陆羽眼前的落地窗玻璃消失不见，狭长走向的套房如同一个不设安全围栏的观景台，556米的高空之上，陆羽一身黑色紧身连体服，向着白雾一跃而下。
陆羽如黑猫一般在空中打了个圈，高跟鞋跟突然发出与玻璃接触的摩擦声，她顺势卧倒，身体斜擦过一块无形的巨大玻璃，向着钻石所在区域下滑。
“黑猫”身体与玻璃接触的地方亮起粉色光斑，光会像浪一般向四周铺开来，无形的玻璃亮起粉白两色马赛克般的光块。
这个时候，陆羽才能看清楚“玻璃”的边界。
陆羽回头，看了一眼逐渐变成黑点的小谢。
她甚至还看到了隔壁房间里小情侣趴在玻璃上的交/欢。
也不知为什么，陆羽觉得女孩子瞪大的双眼似乎看见了她。
明明——
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特制的隐形眼镜，游戏池里发生的一切都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
“小谢，听得到我说话吗？”
“嗯，语音系统没有问题。注意前方，你快到了。”
陆羽转头，右边小腿蜷起来，脚跟一用力，跃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在钻石的玻璃陈列柜边站定。
左上角一排排文字插入。
——马里奥加入战队。
——许*加入战队。
……
——C**加入战队。
几乎是同时，左下角跳出马里奥的对话框：呵，咱们的主C来得真早。不进语音？
陆羽望了一眼身侧红帽子、红T恤、蓝背带裤的巨人——还真就是个活的马里奥。
陆羽开始翻看马里奥的游戏生涯。
这活宝居然是个奶妈。
三个标亮的红感叹号像云一般向陆羽飘来。
马里奥：！！！真就不进语音？那玩什么？就一个送呗！
陆羽试探性地问小谢：“崽崽，能不能……”
小谢凉飕飕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团队语音功能需扣除300游戏金，你考虑清楚。”
陆羽叹一口气：“算了，看我自由发挥。”
粉色的屏幕闪了一下。
——C**退出队伍语音。
陆羽看向马里奥身边那个比墙还要大还要高的闪烁的马赛克——这个叫C**的队友不但匿名，还对队友在线隐身。
嗯——生涯！
看一看生涯！
漂亮！C**的生涯不对外公布。
陆羽数了数人头，发现我方只有五个人。
另一个人要么断网下线了，要么皮肤是哈利·波特的隐形披风。
陆羽隔着乳胶面罩揉太阳穴。
这么一群奇葩队友输定了，看来真要去淮海路上讨饭了。可据她所知，法治和谐社会，当街乞讨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起来的。
系统小爱甜美的嗓音响起：“陆羽，敌方还有十秒钟到达战场。你目前的心率为98bpm，心跳有些快哦，请冷静下来。“
小谢抛出一句声音毫无起伏、语调极其冷淡的陈述：“陆羽，我们不会输。”
信你个鬼！
你穿不知火舞我就相信你！
十秒后，陆羽及其队友被大气层一般的球状气体笼罩。大气最外层先后出现六个黑斑，黑斑另一头仿佛连接着浩瀚的宇宙，隐隐有星光在黑暗中闪现。从黑斑里，六个蛋状体被投掷下来，肉瘤状的巨大蛋以一个棱形的阵型在他们眼前破壳。
从这些蛋里爬出各色各样的外来生物——异形、ET、巴尔坦星人、曼达洛人、赛亚人。这五个人甩去身上黏稠的蛋液，将一个涂满亮黑色油状物、无法辨别五官及衣服的人形角色围在中间。
相同宇宙主题下的敌方角色——
意味着对方是一个固定人数的专业战队！
默契与策略是陆羽这方的致命弱点。
身着中世纪铠甲的曼达洛人背后燃起淡蓝色的火焰，充气背包将他弹射起来，他极为不稳定地浮在空中摇晃，双手托举一支激光枪，“滋滋滋”向陆羽这边射来光束。
蓝色激光束如扑向车子挡风玻璃的密雨。
小谢说：“十三点方向！”
陆羽凭着超高的体术，于枪林弹雨中，朝着右前方一个间隙钻了出去。她在地上滚了一圈，蹲好，观察战局，肩上挨了一枪，头顶的血条瞬间被吞掉一半。
好强！
陆羽觉得头顶飘来一朵红云，劈头盖脸向她罩来，顶心瞬间凉飕飕，余光一看，马里奥的帽子正在她猫耳朵上转啊转。
陆羽的血条瞬间满血。
虽然有些无语，但不得不承认，马里奥是个好奶妈。
我方墙一样的马赛克顶了上去，将激光枪的攻势挡下来。马赛克头顶的蓝标不断闪烁，显示盾量的百分比倒计时。
40%——
30%——
25%——
陆羽以为马赛克会在最后一刻才收盾，谁知马赛克竟一下子跳开，将陆羽他们完全暴露在敌人射程。
陆羽再次跳开。
曼达洛人用原力将马里奥浮在半空。
陆羽吼一声：“小谢，武器！”
耳机里传来噼啪的打键盘声，一条长鞭从陆羽手心长出来，陆羽手腕一甩，鞭子缠上马里奥的腰，将他卷了回来。
巴尔坦星人垂着两条龙虾钳一样的手臂，“哈哈哈哈”在放音效。
马里奥的红帽子满场乱飞，都快把队友的头发秃噜光了，也没保住两个队友。
游戏才开始三分钟，两个队友阵亡。
星火游戏规定，每一局游戏，双方角色都只有一条命。游戏大概十五分钟，在规定时间内，攻方夺得宝物或全歼守方为胜；反之，守方全歼攻方或游戏结束时，攻方还未夺得宝物，守方为胜。
现在的情况是四对六。
不——
严格来说，是三对六。
玩家许*依然没有下凡。
愿他在天堂安息……
黑油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滩黑水，然后突然出现在陆羽后方的玻璃柜边，他转瞬化为人形，一双形如爪子的手伸向钻石。
让黑油男碰到钻石就输了！
陆羽的长鞭朝着黑油男甩过去，鞭舌瞬间缠上黑油男的脖子，将他向后拽回半米。黑油男被冲过来的马赛克撞飞，再次化为黑油，游回敌后方。
陆羽快步跑到钻石边，一不做二不休，将长鞭甩到腰间，右手掌张开，尖锐的爪子从指甲间长出来，她手掌摸向玻璃，金刚石制的爪子转了个圈，玻璃瞬间被卸下来，她探出手，将钻石攥在手心。
从这一刻起，她和钻石化为一体了。
陆羽喊：“Brucy？”
小谢回应：“Cat？”
陆羽说：“借cp一把枪？”
陆羽的黑色长鞭瞬间化为一把蝙蝠枪，陆羽以膝盖为轴，转身，朝巴尔坦星人射击。
嗙一声——
从枪里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带着钩爪的绳索！
绳索被巴尔坦星人的大钳子钳住，将陆羽像抡铅球一样抡起来。
操！怎么忘了蝙门义警不杀人，不配致命武器！
陆羽天旋地转，吐槽：“严谨的崽崽，被你害死了！”
小谢说：“我现在改！”
陆羽低吼：“闪开，姐姐自己来！”
陆羽松开蝙蝠枪，身子立刻被甩到墙壁上，好在预备试玩员不穿皮肤衣，她摔在地上，感受不到疼。她站起来，手臂一挥，再次调出编程界面。
陆羽在一圈圈蓝光环绕中浮起来，她皱眉打键盘。
所有人都愣了那么几秒钟。
马里奥打出一段文字：操，大神小号虐菜？早说啊，资源给你拉满！
陆羽说：“崽崽，再给姐姐报一下银行卡余额！”
几秒沉默后，小谢说：“你目前的工资卡余额是一块三毛八。”
在写了……在写了……
马上好了！
陆羽的心在滴血，化悲愤于动力，手下的代码像是自己蹦上屏幕，键盘噼里啪啦打得越来越快。
小谢说：“等着！”
陆羽眼前的屏幕突然缩小至左侧，同时，右侧跳出另一个界面，光标在极简白底页面跳动，字符自动出现，成为一行行代码。
陆羽的眼睛里屏光万丈，神色平静，说：“崽崽，谢谢你。”
小谢开启了双屏协同模式。
其他人继续打得火热。
“执行！”
两人同时按下键盘。
……
什么也没发生——
失败了？
有空格么？
陆羽快速游览代码。
小谢说：“来了。”
黑点从无形的玻璃迅速滑落，S市中心大楼上甚至升起了亮黄色的蝙蝠灯。
小谢抱着“企鹅”滚到陆羽身边，双手托举笔记本，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再来！”
着急上火到极限、用头不断撞屋顶的马里奥还不忘抽出空来打字：WTF！你有自己的钢琴师？
嘀嘟——
陆羽收到马里奥的好友申请。
拒绝！
钢琴师——
不是每个试玩员都有吗？
陆羽回忆自己是怎么走上这条绝路的。
如何让一个普通人迅速堕落？
如何让一个高学历、高颜值、高收入的合法公民落入无尽深渊？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罪魁祸首——巨额房贷。
陆羽在毕业第二年就买了房，S市市中心一套小三居，光首付就赔上家里的一套老宅和父母一辈子的存款，自己也因此背上600万的商业贷款，每月工资还掉贷款，还剩下一百三十块大洋，她如果不想回家蹭饭，就只能在招聘网站上找兼职。
出于天性和习惯使然，陆羽筛选的职业都是技术支持或者游戏陪练那一些。然后，她向星火公司投递了自己美化过的简历——应聘他们的游戏测试员岗位。结果，没等来星火公司的HR，却等来了举着身份证，手里拎着行李箱的小谢——自称星火公司试玩经纪人。
一个二十二周岁的大小伙子——叫谢崽崽。
ps：一见面，就说要和她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