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目瞪口呆地望向前方。
虽然尾随猎物时，曾远远看到过模糊的轮廓，但真正站到这座石城的边缘时，她才理解药典为何要将其定义为“城”！那是一片由巨大、规则且极度符合中国古代建筑对称之美的巨石组成的迷宫，远远望去，几乎无边无际。迷宫坑坑洼洼、支离破碎的边缘坐落在这处林间空地的中央，而更多的部分则埋藏在泥土之中。站在远处看，这里像是曾经遭遇过一场巨大而恐怖的天灾，厚重的泥土将大部分石制建筑摧毁、冲散和掩埋，只留下一角露出地表。
无人活动的城市如同失去了生命的本源，坐落于这座山谷深处，安静地崩毁、腐朽、消逝。
恰好此时，云层交叠，缓慢移动，在这片废墟上方投下晦暗的影子。相比于周围浓密葱郁的松林、明亮灿烂的金色阳光和被风拂过的柔软草地，这座人迹罕至的石城像一道被时间封印的灰色阴影。连山间的风吹过这片废墟都会凝滞片刻。它缓慢地穿过被雨水冲刷磨蚀、显得高低不平的屋顶，垮塌了一半、长满绿色苔藓和蛛网的墙壁，以及角落里丛生的野草和菌类植物，发出嘶哑的呜咽。
含英听这声音不对劲。皱起眉头，站在石城的边缘一动不动，她心里升起警惕心，目光扫视周围杂草、红褐色的泥土和遭受过严重风蚀的石块，突然神色一凝，右手手掌紧紧抓着树棍，左手悄悄摸向身后，脚步缓慢得往后退。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草丛里的一点红色，约莫退了两三步，那点艳丽的色泽开始左右游弋。
不知是日头太烈，还是心里紧张，含英的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水，后退的脚步突然踩到一颗石子儿，身子往右一歪，趔趄了一下。
不好！
含英立刻双腿发力，往后一跳。
恰在此时，她眼前窜出一条绿色的长影子，出如疾箭，收如霹雳，猛然落在含英之前站着的地方，尾部一弹，在红褐色的土地上支起上半身，嘶嘶作响。一双竖瞳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类，覆盖着碧绿色鳞片的颈部微微抬起，肌肉向后收缩，细长的后半身不停地翻转摇摆，摆出明显的蛇类攻击姿态。
手掌被粗糙的树皮压出血痕，含英内心警报大响，知道自己已经被眼前这只长约两三尺的竹叶青锁定成了猎物。
上山前她曾用凤仙花磨成的药粉给自己的靴子、脖颈和手掌处都抹了一遍，又将剩余的药粉做成香囊随身携带。凤仙花这种植株不仅花朵明媚艳丽，而且花瓣和根茎中都含有硫磺，能散发出令蛇类和蚊虫避之不及的刺激性气味，所以经常被她用来驱赶蛇虫。
含英蹙眉，用眼角余光瞥向腰间，果然发现自己的腰带上空空如也，只留下绷断的线头。那只凤仙花香囊可能在她穿过灌木丛时不慎被钩住，遗失了，刚刚又在溪水里打了个滚儿，身上的药粉也全被洗干净了。
她的眼珠转到对面还在发出嘶嘶声的竹叶青身上。
即使在种类繁多的爬虫属，竹叶青的性格也能评的上“极为神经质”。一般蛇类遇人时并不会率先发动攻击，毕竟体型差距在那儿，哪怕受到惊扰，只要人类及时退避都可安全退走。更何况小体型的蛇类主要以蜥蜴和鼠为食，攻击不在食谱范围内的人类，只会平白消耗它们的体力和毒液，得不偿失。
可是竹叶青这种蛇，却极具攻击性。哪怕刚刚的含英在发现不对时，立刻谨慎后退，也已经触怒了对方。看它正游弋身体，蛇吻里隐约露出尖牙，含英知道那对中空的蛇牙里，大概正在积蓄毒液。要是被它咬住，当即便会留下两个血洞，流血不止，痛如刀绞，毒液渗入皮肤很快会高度的肿胀，形成瘀血斑、水泡和血泡。她见过被这种毒蛇咬伤的村民，被抬回来没有一刻钟，小腿就肿得和紫色的冻梨一样，逐渐溃烂，吐了一天一夜，滴水不进，最后被蒙上了白布。
含英的脚后跟一动。
这条通体碧绿的毒蛇立刻绷紧肌肉，再度弹跳，探出上半身，张大嘴巴露出蓄满毒液的尖牙，就要去咬住含英的大腿！
那双乌沉沉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竹叶青的动作。趁着这条蛇弹在半空向她咬来，正好无处借力时，手指微动，握紧长棍，自右向左往上一挑，将这条长虫挑飞到旁边的草丛里。紧接着跨步上前，伸手一戳，将尖利的棍头刺进竹叶青的颈下三寸。
鲜血混着残破的绿色鳞片顺着树棍尖端流进入了泥土里，这条蛇痛得吻部张合，尖牙绷紧，下半身不断扭曲翻滚，细长的蛇信探向空气，发出更加尖利的嘶嘶声。
含英冷静地加大了力气，将这条蛇钉在地上，任它挣扎，握着树棍的手纹丝不动。
直到落在草丛里的影子偏斜了一寸，手底下的这条猎物才消停下来，她感觉自己握着树棍的手掌都有些脱力发麻。用树棍将这条已经不再挣扎的竹叶青从草丛里拨出来，一脚踩在蛇身上，右手一个用力，将树棍拔出，蛇身几乎断成两截，被刺中的伤口露出白色的骨渣和肌肉纹理，涌出汩汩鲜血。
含英丢下棍子去抓蛇。
就在指尖距离蛇头两三寸之处，这条被戳了一个洞的竹叶青居然睁开了血红的瞬膜，露出尖锐冷酷的蛇类竖瞳，扭头就露出锋利的尖牙咬向含英的指尖！
嘭——
嘭嘭嘭嘭——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鲜血、碎肉和美丽的鳞片散落在泥土里，含英喘着气，丢开左手的石块，将脚下那条被砸烂头颅的蛇踢进草丛里。
俗话说：“打蛇不死随棍上。”蛇这种冷血动物生命力十分顽强，而且由于蛇的神经系统与哺乳动物差别很大，它们即使头部被切断，位于身体其余部位的神经元还可以继续接受和发射信号，被砍断的蛇头仍可以咬住猎物，甚至注射毒液。
因此看到这条蛇的挣扎力度渐渐减弱时，含英并未放松警惕，反而捏紧了左手的石头。这种谨慎助她躲过了这条竹叶青的垂死一击。
她慢慢挪动着发麻的手脚，走到另一边，用溪水清洗手上的蛇血。
接连遭遇猛禽和毒蛇攻击，哪怕是含英也觉得神经绷得有点累。她一屁股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摘下腰间的水壶大喝了几口，准备歇息一会儿。忽而感受到口里甘甜的味道，有些诧异地放下水壶，她昨晚临睡前明明往里灌的是白开水……
含英突然记起半夜身边似乎模模糊糊传来响动声，记忆力窗外的寒风突然止住了，身上滑落的被子被重新拉上，被角被掖住，周身暖和起来，她又跌入了温暖的梦乡。第二天早起时，见阿娘还睡在床上，她偷偷带上桌上的水壶，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
她又喝了一大口加了蜂蜜的水，甜滋滋的，估摸着阿娘可能已经把元日里收到的蜂蜜用了大半。
含英嗜甜，可是现下住在深山老林，哪里有甜食给她吃，家里好不容易得来一小罐蜂蜜，阿娘每次盛粥时都给她碗里会添点儿，大概昨天半夜起来又给含英的水壶里加了一勺蜂蜜，让她甜甜嘴儿。
烈日炙烤，汗如雨下，含英却看着自己的影子笑起来。
她收起空了的水壶，走到溪边解下背后的草筐，先是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一段溪水清澈见底、有小鱼游动，便放心灌入整整一壶水。又从筐子里掏出一口袋蘑菇——在密林里随手摘的，用溪水洗净收好，最后解开自己的头巾，沾水搽了搽满是汗水的脸和脖颈，长吁一口气，感受着山间清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
她捡起树枝向四周的草丛里打探。凤仙花香囊没了，她得再找点驱蛇驱虫的药草，以免之后进入石城，又遇到毒蛇或毒虫。可惜从石城边缘开始翻找了许久，除了石头枯叶外，一直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药草。
含英的额头沁出汗水，内心已经开始暗暗盘算，是否冒险先入石城。日头开始西移，正午已过，她得抓紧进入石城找到玉枝冬生花后立刻下山，否则夜幕降临，多添风险。
就在这个念头又在心间盘旋到第三回后，弯腰翻找灌木的含英突然眼睛一亮。只见身前那株灌木从中伸出几株圆盾形的叶片，中间下凹，如同绿色的小碗，叶茎直立，呈淡绿色，叶腋部生有几簇深红色的花瓣。她蹲下身体，摸摸叶片，上叶面光滑无毛，背面却生了许多细密柔毛，叶脉微微隆起，边缘处生有密密的细齿。
她认出，这是能“解蛇毒，治痈毒”的八角莲！
含英立刻小心地扒开泥土露出八角莲的根茎。这种植物的根状茎可以捣烂或研磨后敷在毒蛇咬伤处，有奇效。不过药性猛烈，以毒攻毒，用多了容易伤及肺腑。
可现在含英也管不了这许多，她匆匆返回溪边将八角莲洗净。
背起草筐的含英转身将树枝插进土里。
在影子顶端放了一粒小石子，等到日头偏斜了一点，又在移动后的影子顶端放下一粒石子，然后拔出树棍，将树棍尖端刺进泥土里，将两粒石子连成一条直线，再在这条直线的二分之一处划一条垂直线。画完，含英直起身将左脚踩在第一粒石头上，右脚踩在第二粒石头，利用木棒成影法，以自己现在所站之地为圆心，正面为北，背面为南，左西右东。
随即含英一手握着树棍，提了提背篓，踏入了眼前这座沉默的石城，朝东南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