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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和山鬼(1 / 1)

李献容的病是心病,再多的奇珍异草堆起来也治不好。

但她也知道,都是病急乱投医罢了。此前自己这两年每每发病后都得昏昏沉沉一阵子,清醒的时候少,入口何物都味同嚼蜡,竟一直没发觉含英偷偷去后山取了这些灵花异草,还加到自己的汤药里。

一想到这,李献容的心里就是一阵后怕。她总是忍不住细想女儿可能遭遇过的惊险磨难,又怎么也想不通女儿怎会如此胆大,还未接受家族的传承,就敢招惹精怪妖异。

含英倒是从未将后山的那只食人虎联想到妖精鬼怪上去。

她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早将这些打入封建迷信之流,说实话,青铜树下那堆累累白骨和人祀祷词简直让她气血翻涌,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真想将那些主导此事的村人通通投入虎口,送他们去见见自己虔诚祭拜的“神灵”!

“这株玉枝冬生花长于一座古墓,墓里藏了一头老虎,村人每年都在用、用活人祭祀饲养老虎,甚至连过路人也惨遭毒手……”

虽然杀死了食人虎,但含英心里知道,野兽的胃口都是人喂养出来的,若是村里那些人继续这样的人殉人祀,说不定又会喂出个食人豹、食人狼。

“是老里长做的,他还将这些事记到竹简上,视为给山神的人牲。”

“很多很多尸骨都被埋在墓里,有些幼童的身高还不及我、有些是小小的婴儿、有些大人的胫骨和腕骨是断裂的……”含英的语调随着回忆慢慢拉高。回到了温暖的家中,见到了母亲,她终于可以将自己在墓室中见到那个可怖祭坛时的惊愕和愤怒通通倾诉出来。“……他们被人砍断了手脚再从顶上的洞口推下去,摔到墓室里,活活叫老虎给吃了!”

坐在榻边的李献容安静地听着,她其实并不惊讶桑梓村会祭祀白虎。有燕一朝,神鬼之说盛行,人们相信天地山川、草木走兽皆有灵性,因此遭遇人力无法克服的困顿或灾厄之时,便寻求鬼神的帮助。庙堂之上的诸公都求神问道,乡野之间自然也大行淫祀。求风调,求雨顺,求免了兵灾疫病,求一口饭吃而已。

只是她没想到,那位德高望重、满面慈祥的老里长竟敢开启活人祭祀之风。

当初选定此处隐居时便知道这座抱犊山绵延百里,东临平原,西接太行群峰,汇聚天地山川之灵秀,而山顶平旷坦夷,草木繁茂,兼具自然草木之精华,日积月累,远望山体犹如巨佛仰卧,必生山神精怪。她知道几十年前葛姑救治老里长的旧事,自然也知道正是这只皮毛洁白、颇通人性的老虎咬伤了老里长。

由此一遭,她便知道这抱犊山的灵性便都落到这白虎上了。虎性霸道,不容其他猛兽酣睡于卧榻之侧,这也是为何如此大的一座宝山竟少有大型走兽。

只是,李献容能猜到那只白虎背靠整座抱犊山的天地草木之气,生出了几分神智,却没猜到这山腹竟然藏在一座古代王陵!

墓主人及其备下以待摆脱冥府、羽化登仙的祭品,全被这只尾随着盗墓贼寻到此处墓葬的白虎吞吃了个干净。野兽日夜鸠占鹊巢,渐成妖鬼之态,而桑梓村年年岁岁以香火和活人血肉供奉,经年久月,辅以王陵阴气,竟让这只白虎窃取了几分神灵的权柄!拘魂摄魄,变化幻境,运转王陵阴气,借助山势地利,那只白虎已近乎真正的抱犊山之山君!

昨夜是她大意了,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何况她们家的传承并不以攻伐见长,差点将自己的几缕神魂都陷进去。

李献容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用手慢慢抚着阿英的背,耐心细致,像在安抚一只处于应激状态的小狸奴。

她的心底已将一切线索串联了起来,恐怕此前这位里长竭力邀请自己来这座村庄落脚,不仅是由于葛姑的恩情,更是在为桑梓村找一条后路。待到这位白虎山君成就尊位,便不再需要固守这座古墓和抱犊山,猛虎下山之前,以其霸道贪婪的性情,只怕会将山中这座村庄的人吞吃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含英喃喃道。“桑梓村里长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村子里的其他人都知道么?经常偷偷给我炒豆子吃的田婆婆、会送我小弓玩的樊叔、生病时抱着我喂羊奶的樊婶……”

还有夷君……

她们那么害怕后山,是因为内心有愧吗?

“樊娘子知道。”

含英猛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阿娘十分冷静得说道。

“当年她在山上不慎撞破里长等人举办的山神祭,差点被当作人牲之一推到洞里,是同在现场的樊氏子为她求的情。至于其她村人,年纪大的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吧。”

山神,就是那只藏在墓里的白虎。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在此时是大大的祥瑞之兆。里长年轻时在山中听到白日雷鸣,响彻山林,多次寻找,发现雷声的源头时一处深不见底的坑洞,她趴在洞口往下望时,一只皮毛雪白、吼声震天的老虎一闪而过,以为神异。

“他本来只是普普通通一个猎户而已,有此神遇,众人都以为他是有福之人,送瓜果、求沾仙气、甚至有外村人磨破了草鞋专门来看。有了遇神之人的名头加持,猎户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因此也更加不愿意放手,慢慢的这只异兽在他口中变成了仙兽,形象越来越高大神秘,故事越来越跌宕起伏。”

“为了自己的名气吗?”含英记忆里的老里长佝偻着背,鸡皮鹤发,蓄着一把长长的须髯垂到胸前,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章德太后在时,采纳内秘书令鄢孚的建议,设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用以约束乡里,专管户口、赋役之事。桑梓村内这几十户人家虽然逃到山里,不用向官府缴纳赋役,但村头常见的田地、水源划分之事极容易引起邻里摩擦冲撞,向来都是由老里长出面安排的,众人也都服气。“他是利用这白虎威名当成里长的吗?”

谁知阿娘微微摇头。

哪怕被暗地里坑了一把,李献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曾经瞧不上的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夫——“他是个有魄力的人。”

当年北边民变四起,和朝廷大军打得难解难分,桑梓村所在的潞州,其州牧是燕朝皇氏宗亲、最坚定的保皇党,南部几州中属潞州州牧供给朝廷军费和兵源最为积极,向下摊派的赋税和劳役也是最多。

桑梓村土地贫瘠,作物产出本就艰难,还要被刮去一层皮,村人就和州府派下收税的胥吏起了争执,尤其是前任里长在推搡中不慎跌入沟渠身死后,村人更是连和官府仅有的沟通渠道都失去了,人心惶惶。

潞州州牧曾上书朝廷以桑梓村为典型,实行连坐,将男丁充作民夫,掠卖妇女,杀鸡儆猴以威慑各州。等待朝廷决定的期间,村人就如待宰牲畜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恐惧之下一个个投井、自缢而死。

——是老里长站出来,挨家挨户敲门劝说剩下的村人抛弃祖祖辈辈的宅地,带着众人藏进这座抱犊山里,开荒种地,与天争命。

可是开荒不易啊!

躲进山里的第一个冬天,死了一个老人、三个孩子、三个成年男子;第二年又冻死了两个老人,饿死了三男两女;到了第三年……陌生幽暗充满瘴气的密林、水土不服病恹恹的牲畜、啸聚山林窥伺血肉的山中野兽、荒地上繁重的看不见尽头和结果的劳作……比已知的危险更可怖的是逐渐在人心中蔓延的绝望,这些村民似乎认为逃入抱犊山后所遭受这些磨难和惨痛是上天对他们不尊朝廷诏令、不敬州牧的惩罚。

此时整个燕朝虽然灾荒四起、民乱不绝,似有气数将近的征兆,但大燕自太祖起承接晋祚,雄踞北方,靠着铁蹄和长刀统治辖下卅州七镇已过两百年。在底层民众眼里,大燕天子手握神器,代天牧民,乃是正统,各州牧和镇将奉天子之命,统辖卅州七镇,威加四海,乃是天意。

而桑梓村违背潞州州牧之令,抗税逃役,抛弃祖宅田地,便是以下犯上,必遭天谴!

“世间多有见怪惊怖以自伤者。”女子叹息。“愚夫愚妇,竟然相约集体自戕以平息天地之怒,求得来世之福。”

“老里长拦住了众人。他诈称这墓中白虎便是山神,只要年年祭祀、虔诚供奉,便可托其向天进言赦免桑梓村的罪过,消灾免难,安稳度日。”

这些都是老里长还活着的时候说过的旧事,被李献容字字句句记在心里,再与葛姑和桑梓村村民所说的话互相印证,便知道以上俱是真事。

只是隐瞒了以活人作祭品罢了。

“就偏要用活人祭祀吗?”含英望向阿娘。

“阿英。”多愁多病之人有一张苍白寡淡的脸,掩映在窗棂中漏出的金红色霞光中,如同彩绘描金、灿烂辉煌的泥塑菩萨,镶嵌在菩萨面上的那双眼珠向下转动,落到含英的脸上,吐出的字句不带丝毫烟火气。“你看人牲中可有成年男女?”

含英一惊,已然明白了什么,嘴唇蠕动,复又低头,不忍再听,可拦不住那些冷酷的字句接连传入耳中。

“童子,既未长成,饮食起居无处不需照顾。”

“耆艾,老而不死,体虚无力,空耗食粮。”

“尫者,鸡胸驼背的残疾人,《礼记》有言‘天久不雨,吾欲暴尫而奚若?’你瞧,聚尫焚之的风俗古已有之。”

“这些疲癃残疾、惸独鳏寡之人,彼以生为附赘悬疣。本就为累赘,取累赘之人以充牺牲,以食乡梓,岂不是一举两得?”李献容慢慢地、冷酷地做出分析,站在老里长、站在整个桑梓村的角度上,为女儿解释道。

“怎么会一举两得……”含英喃喃。

她说不出话来。

那些被视为累赘的人,就活该被拖上祭坛让野兽吃掉吗?

山虎之恶,在于食人,名为山神,实为山鬼。那些将自己的儿女、手足、亲朋、陌生人推进古墓仍其被野兽吞食的村人,仍在这座埋葬着如此多尸骨和哀嚎的土地上照常耕作、开锅做饭、嬉闹生活,活人祭祀,如此惨事,人人习以为常。

“如此世道。”

“如此世道!”

含英当天夜里就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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