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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金人(1 / 1)

李献容恍惚间又看到了分娩梦境中那团火焰,本来只是偶然溅落在黑暗中的小小火种,却日复一日地涨大,像优雅的野兽张开利齿和爪牙撕破阴影,又像疯长的野生藤蔓在蚕食着黑暗。

“河间王云缵虽然辈分高,但年纪与先帝仿佛,后来被选为先帝伴读,俩人情分非比寻常。”

李献容慢慢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娓娓道来。对幼女的照顾和回护,对继承人的期盼和希冀,以及对不可能的神迹的仰望和兴奋,种种情绪搅合在她心里,让李献容总是恨不得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喂给女儿,让她快些、更快些地长大。

“据说,先帝厌恶太后临朝听政久矣,曾密诏各州刺史助自己夺权,此诏书就由河间王代写。”

李献容出自世家大族,嫁入的也是神都一流高门,交往的全是朝廷显贵、皇室宗亲,人脉深厚,才能探听到如此重要的私密消息。与舅舅带来的信息比对来看,含英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了解天下局势,因此听得十分认真。

她早就猜到自己的身世不简单,否则出身高门的阿娘不会隐居深山,至今才联系族人,而舅舅的来访似乎预示着桑梓村隐居生活的结束,恐怕她们母女不日就将卷入这等血腥的争斗。为了保命,她得尽可能多得吸收外界情报,以免日后中了陷阱还懵然不知。

此刻,含英的脑子飞速转动,生怕对重要信息有所遗漏,而听到先帝选择与各州刺史合谋这处,不禁暗自叹息,这是饮鸩止渴啊。太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两人对于权力的争夺还能仅限于萧墙之内,可一旦引入外人,尤其是掌握军权的刺史,恐怕皇室倾覆就在旦夕之间!

对于这堪称大燕版“衣带诏”的事件,太后的势力几乎立刻做出了反应。

大燕武泰元年春二月,帝崩于明光殿,谥号孝桓皇帝。太后哭,泣不下。

比正值壮年的皇帝离奇暴毙更糟糕的是——孝桓帝没能留下后代!这个惊雷滋长了世家和宗亲的野心,有人想粉饰太平、有人想天翻地覆、有人想浑水摸鱼、有人想李代桃僵,整个神都城的三月,你方唱罢我登场,太后、朝臣、世家、宗亲,一个个粉墨登场,最后引来了一只吃人的老虎——并州刺史乙速孤显。

这位边镇将领此刻迎来了自己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蜚声朝野的弑君传闻使得太后失去了临朝听政的大义名分,孝桓帝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就直接暴毙,大燕宗亲为了争这个位子打破了头。世家高门频繁串联,为从龙之功积累更多筹码,甚至有人提出应当示好正率领并州军向神都进发的乙速孤显,借此逼迫太后和朝臣,拥立自己属意的主公登上皇位。

而在诸多威胁、拉拢、警惕的目光之下,乙速孤显一把掀翻了这局正上演着复杂又隐秘的政治博弈的棋盘,攻破了守卫孱弱的神都城门,用马蹄和刀剑驱赶两千多位公卿和重臣,并太后及其宗室一应人等,于神都西郊的雒水之处,沉河!

衣冠涂地,尸骨相枕,血流漂橹,水流为之断绝。

“雒水之变后,乙速孤显及其手下杀尽公卿,拥立颍川王云瑞的第三子,河间王云缵登基,加封自己为天柱大将军、大丞相,受封公爵,建号为‘赵’。赵公提拔心腹亲信,占据朝廷要职,权倾朝野,其女原为孝桓帝的贵嫔,再嫁陛下为皇后,把持后宫。”

“此后,宫内宫外,乙速孤的骄狂煊赫之势如烈焰冲天,比起霍光、董卓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等,陛下既为颍川王第三子,那他的两位哥哥呢?”含英疑惑道。无论东西方,嫡长子继承制都是皇位承继的默认规则,尤其大燕极重门第和嫡庶。

据说出身冯翊谢氏第二房的谢澄时任尚书仆射,性情执拗,威严深重,因中书舍人乃谢氏庶子,多次拒绝这位族兄的拜谒,中间无论是亲朋、还是好友,甚至连亲外甥也说不动他。谢澄曾在酒醉后指天立誓,不与此人相见!将这位中书舍人气闷得生出病来。

因此,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河间王不会越过两位嫡兄,被拥立为帝。

“雒水之变时,两位郡王不幸薨逝了。”李郎君犹豫了一下,轻声解释道。“据传是被赵公用棍棒活活打死的,同时遇害的还有丞相云劭、司空云袭、太傅云直等宗亲重臣。”

所以这个天大的馅饼才掉到了河间王手中,含英想,从帝位归属上看,他称得上是最大赢家。

河间王云缵到底在雒水之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含英不由得细细思量起来。是书写密诏,甘愿在事有不谐时为先帝顶罪的孤胆忠臣“董承”,还是出谋划策、主动提出引入四方猛将兵谏太后的激进派“袁绍”,抑或是有意无意和乙速孤显达成政治默契、最终登顶的傀儡皇帝的“汉献帝”。

“乙速孤显仗着兵锋之利在神都肆意滥杀,可他能杀尽中央朝廷,却杀不尽地方百官、豪强地主。”这是连出入撑起天子仪仗,逼迫满朝公卿列队相送的董卓都做不到的事。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封建时代,弑杀太后、废立皇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东汉末年的各地州郡几乎以一个封建王朝能做出的最快反应速度聚集和联合起来,齐聚人马,讨伐不臣。“为何雒水之后,北燕境内竟然无人反抗,任由其晋位赵国公,操控朝政,一言以决?”

对此,李郎君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半天,以袖掩面。

还是李献容戳破了这层遮羞布,提点了女儿。“阿英,你糊涂了,忘记这桑梓村的来由了吗?”

含英猛然想起自己脚下这村落原是一群逃民躲进深山而建起来的,逃得什么?兵燹之祸!

大燕朝建国至今百余年,早已病入膏肓,各地民变四起,杀官造反的起义军层出不穷,中央朝廷无力辖制,只能靠各地豪强和镇将自己拉起兵马,和起义军打成一团,地方行政系统形同虚设。

“赵公就是并州九原的地方豪强起家,拉起一支骑兵部队对抗起义军,四处招兵买马、收服降将,他麾下的普六茹庆、乙速孤攸、齐朗、赫连兄弟等将星辈出,身经百战,兵强马壮。”李郎君忍不住解释道。

他们这种世家子弟大多走的是文臣的路子,神都的守备一直都由云氏的皇亲国戚负责,可他们世居京畿,沉迷奢靡享受,弓马废弛,早已不复大燕朝开国那一代的雄心壮志。京畿守备军成了贵族子弟镀金的去处,看似光鲜罢了,在历经血与火的并州军面前就是纸扎的防线。更何况,别说中央朝廷了,连号称百万大军的地方起义军也不是其对手啊。

“陛下登基当月,赵公便派兵击破了占据定州和瀛洲的暴民,悬尸于城门,九月派遣并州军打散了盘踞七州的黄衣教贼众、十月杀贼首寇洪于神都,次年四月镇压卢延集于济南,又过五月擒获石高于蓟城。”

“说来可笑,此前朝廷左支右绌难以应对的地方叛乱,竟然在陛下登基后的数年内,便被赵公给摁下去了。”

这番话听得李献容连连冷笑。“并州军曾报于朝廷的种种困难,恐怕都只是乙速孤显养寇自重的借口而已,实在可恨!”

做他人手中之刀,不如自己手里握刀。含英在心里想。

兵强马壮之后,自然要称王。

“那么……”含英冷静地指出关键问题。雒水之变后各方面的时机都已经成熟,中央朝廷被血洗一空,安插亲信党羽,地方民变也被暂时镇压,闹不出大乱子,连天子身边都有乙速孤氏出身的皇后监控,上下内外,只手遮天。“乙速孤显何不直接称帝呢!”

这句话惊得两个成年人面色一变,尤其是李郎君,脸色青白交加,嘴唇颤抖,似乎脑中在极速思考要不要告知母女俩这一秘辛。

可在他做出决定之前,李献容就猜到了一些谜底,压抑着颤抖的声线,问道。“是祭天金人,对不对?他在雒水之畔铸造金像以占卜天命!”

胡人祭祀,以天地为偶像,收于金人之中,立以为祭天主。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在衣袂飘荡、冠冕沉浮的涛涛河水旁,乌皮靴碾进潮湿而黏滑的沙土里,鞋底留下了散发着血腥气的湿痕,成百上千双靴子来来回回,在血洼和尸块中踩踏出一条淡红色的道路,道路尽头堆起三丈高台,炉火燃烧升起腾腾热气,铁水流淌散发着白色蒸汽,在胡语粗蛮的呼喝和铠甲撞击声中,一只手握住铜勺高高扬起,向黑铁制成的等身模具中倾倒金色的不断翻滚的铜水。

那散发着光与热、如岩浆般缓慢流淌的液体,承载着无比灼热而暴烈的野心。

可惜——

“铸金八次,皆不吉。”李郎君苍白着脸,低声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俯身趴在榻前矮几上,俯着身子几乎无法遏制住脸上的笑意,那笑声如泣如诉,锋利如刀,带着刻骨的恨意。

李献容抬起一张脸,眼眶通红,下颚肌肉紧绷,牙齿咬得咯咯响。“看来也不是什么运道都站在这个低贱的貊族那里,任他祭祀胡神千百次又如何,铸金八次皆不成功,终究无法承天之运。”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女子仰天大笑。

含英见母亲的情绪激动至极,身体颤抖,干脆抱住李献容的身体,一心只想安抚其情绪。至于金人、占卜之类,她只当燕人实在是迷信,连谋朝篡位都得算一算吉不吉利,不知这占卜卦象的背后又藏了多少人的谋算?思绪一掠而过,含英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安抚母亲的情绪上。

过了好一会儿,李献容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李郎君是不敢就此事发言的,光是之前吐出七个字就让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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