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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1(1 / 1)

月朗星稀,燥风轻抚,长阶向上攀爬,似高万尺入云端。百官被召入宫,数日前杳无踪影的户部尚书李尚青倨傲地跟在沈长恭身后,一夜之间宫内风云诡谲,暗潮流动。沈长恭在一众臣子的后拥前呼下入殿上椅。

其余人等留候在殿外,沈世子随之入金銮殿,手上拿着从谢府取来的竹卷。卷轴边际几块竹节裂损,旧迹蠹蚀模糊不清,还泛着黄褐。

金碧辉煌的殿内仅有黑白两道身影,恭亲王一身黑袍镀金暗藏威压,他接过竹卷,徐徐展开,见上面斑斑笔墨非自己所愿,剑眉紧拢,说:“谢振不愿?”

谢雨泽领侍中之位,且为京内诗讲学士,主修繁多古籍,先王常常征其言谋国事,实乃天下文人之首,而其子谢振意气骏爽,气岸遥凌。沈亦川此去谢府,一则应谢振邀约,二则请其起草继位诏书,三则……

呈上的竹卷是沈亦川唯一从谢侍中手里取来的东西,也并非诏书,而是谢雨泽的认罪书。数年前谢侍中亲笔题写《金玉败絮》,字字让人痛心疾首,痛斥当年晋王\''假仁假义之\''为。晋王骂名延续至今,终于等来澄清。

沈亦川展扇,说:“谢振婉拒。谢雨泽倒是写了些东西,不过没取回。”

“写了什么?”

沈亦川睨他一眼:“……贼子篡位,焉能大统?”

明堂上那人持竹卷的手登时一滞,不过片刻恢复自然,指腹摩擦轴尾,凝着一行‘谢某人幡然醒悟,疚心疾首。’,讥讽道:“哦?本王可不记得谢雨泽何时这般有骨气了。数年前昧着良心写下《金玉败絮》置你父亲于那般境地,现在同本王讲文人骨气?”

他轻蔑地扫向最后落笔处的谢雨泽三字,紧随其后是:“晋王金玉,罪臣败絮。以此罪状正贤者名,则死无憾矣。”

沈长恭沉思半响,又向外望见一干臣子,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将卷轴送回沈世子手中,说:“谢振也来了?”

沈亦川颔首:“自然。”

“除却这一纸认罪书,其余罪证你应是塞谢振手中罢?”沈长恭问,“你二人经过此事,定是回不去的。踩着谢雨泽成就功业,谢振会作何想?你这般做法,无异于在他胸膛插了一刀。”

沈世子合扇,一笑置之,恍若释怀。但二人心知肚明,若不如此,谢振的仕途怕是要止步于此。

他说:“唐大人也在,想来是愿意为亲王题写继位诏书的。”言便转身要大开殿门迎进众人。

沈长恭远眺离去的身影,摇头哂笑。

起草继位诏书者需为朝廷官员。他摸不清沈亦川有心还是无意,但此举显然是认下唐公瑾的在朝中的位置。

金銮殿门锁厚重,远异于寻常百姓府上的扣锁。沈亦川盯着那锁犹犹豫豫,透过门缝窥见外边候着的谢振,恍然记起今日去谢府的画面。

……

沈世子去的时候赶巧,府中人恰在用午膳且无人看守,因而高门紧闭,他觑向狭小门缝不知敲了多久才等来接应。

饭食正热,谢娉婷许久未见表哥,欢欢喜喜地邀他共膳,沈亦川笑着拒绝,但架不住小姑娘的热情,还是无奈入席就坐于谢振旁边。

谢雨泽还同曾经一般对他嘘寒问暖,面色平常。一桌上众人也算其乐融融,唯有谢振悒悒不乐,闷声不语。谢娉婷没发觉异样,与数日不见的表哥东扯西扯,她悄悄附到耳边问:“为什么近日的学堂不再讲学了?我在这府中无趣的很。”

沈亦川为小姑娘添菜,莞尔道:“想跟着我出去玩吗?”

谢娉婷瞥一眼自家兄长,见他蹙眉不悦,做了个鬼脸后收回目光,又凑回沈亦川耳边:“想!能带我去见表嫂嫂吗?我就在宴上见过她一面……”

还没等到沈世子的回答,谢雨泽打断:“娉婷,父亲与沈世子还有要事相商。你回院子,我留给你的功课可有完成?”

沈亦川摸了摸她发梢,宽慰道:“待往后空闲,我再带你见她。”自从学堂停学,谢娉婷被谢雨泽压在府中整天之乎者也,这会儿脾气也上来,谁都不理饭也不吃转头就走。

她被摁在古学书籍太久了,久到见它就烦闷。

谢雨泽不以为然,见小女离开视线后转向沈世子,温和道:“沈世子,老臣对不住你。”

见沈亦川扭头不语,他轻扫裳上灰,说:“走吧。”

送他入大理寺狱。

谢振本就不悦,闻言脸色更为阴沉,拦住迈步的父亲。

“谢侍中不为此辩驳一番?”

当初《金玉败絮》传遍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句句恳切,且京中人众说纷纭,传得有鼻子有眼,愈发离奇。你一句‘听说……’他一句‘我猜……’,晋王过往的‘不堪’便在人们心中成了形。

谢振一度以为晋王死于愚民,他为此怅惋,时至收到莫宗送来信物的那日,方才知晓自己的父亲也是愚民一员。

还是引民犯愚的领头人。

谢少卿难以置信,只觉得天都要塌下,道心将毁。他跪在谢家祠堂一天一夜,在列祖列宗跟前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缘由。他求见谢雨泽,奈何那人避之不及。最终无可奈何,只得邀沈亦川一议,只为求证那些谬谈究竟是不是父亲所题。

即使证据确凿,他仍然不死心地想问一句真假。及至今日谢侍中得知沈世子光临,父子俩这才碰上。

谢振见自己曾经敬重之人沉默,忽而委屈起来:“父亲不是常说‘结言端直,则言骨成焉’?谢侍中为天下文人所仰,一根文人骨为世人所称,怎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之事!?”

“父亲,孩儿不明……”

沈亦川垂下眼皮站在一边,眸光惨淡,攥紧手上的银扇。谢雨泽依旧缄默,良久长叹一口气,说:“有何不明?文人骨又如何?谢振,文人骨浸在肮脏血。这血满含贪嗔痴恨爱恶,溪壑无厌。我败给了它,我认。”

“我不认!凭什么一句溪壑无厌,就能做出这等事!父亲,为人者何尝不会有七情六欲,可自古名士圣贤区别于凡夫庸俗,正是因为道,因为德,因为坚守的风骨!”

谢雨泽不喜笑,自己分明即将面临身败名裂,此时此刻却勾起唇角,说:“好一个你不认!谢振,从今往后记着你今日所说,休要让那血泡软了你的骨!”

见男子还是倔强不依,他转向沈世子,沈亦川会意,从袖中摸索出古旧卷轴,递给谢振。谢侍中拍拍儿子缩着的的肩,语气平淡:“我为庸俗,无可辩解。当年的亲笔就在这,我从崔正手里拿来后便给了沈世子。我是悔的,恨自己写下此卷荒谬,原打算销毁,但沈长恣不依,遣人强行取走这卷轴并取其文流于市。”

“你押我入狱,便是明事理,为父之过不会落于你。谢振依旧是谢少卿,是公正无私的大理寺少卿。当初收的茶饼,我早让姚娘子送回,给你重新寻了一份,往后莫要受任何人的恩惠。此生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才好。”

谢少卿憋着泪应下,最终还是亲手送谢侍中入狱。无一友相送相慰,谢雨泽满不在乎,只因他闻名满天下,然至交死诬陷,诬陷因他起。他已是伪君子,怎敢再与鸿儒谈笑,常年只有探知己孤坟话羞惭。

沈世子监那人在认罪书上画押,离开之际被谢振喊停。如今这番境况,他不愿与之过多攀谈,抬脚就走,然身后的声音依旧相隔数尺遥遥入耳。

谢振喊:“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沈世子不愿掀翻泥潭。”

沈亦川脚步一顿,随即加快速度离开。

谢振的声音带着轻颤,呢喃道:“因为我也是那汪泥。我深陷其中,不得独善其身。”

……

众臣入殿,唐公瑾被卫章推着进入,傅东邢紧随其后,三人距离沈长恭不过三丈。今夜群臣济济一堂,沈世子找到如堕五里雾的谢少卿,送上那纸认罪书。

谢振紧紧闭眼,似是不愿面对。沈亦川抿唇,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能说什么呢?

对他说‘我从未怨你’,抑或‘错不在你’?

他望着谢兄微微颤抖的手,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静静地呆了一会便自行离开。

恭亲王的出现以及身边昏倒的圣人让人遐想,不出所料,身着官袍的一批臣子见沈长恭坐于明堂,指着他大骂。

“逆贼休要反!”

“大胆贼人!篡位小人!此举乃不忠不仁不义不孝,你你你……”

“成何体统……”

沈长恭慢悠悠站起,踢一脚不省人事血迹斑斑的人,见那人不堪一击,痛得勉强睁眼,他居高临下,睥向说话的老臣:“本王怎么?”

“沈长恣残杀手足,不忠不仁不义不孝的是他。黄爱卿这般愤恨作甚?明君不在,本王继位,有何不可!?”

两鬓霜白的黄爱卿还要反驳,谢振见状跨步上前一步,摊开手中卷轴,亮于众臣。

“谢雨泽曾受沈长恣所惑,背信弃义题下《金玉败絮》,污蔑晋王,证据确凿……”

群臣哗然,一时间金銮殿议论蜂起。沈长恭意味不明地看向负手的沈世子,轻佻一笑。脚边的沈长恣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跌跌撞撞向下猛冲。

沈长恭揪住这人糟乱的墨发向后拉扯,堂下的披露仍在继续,没了舌头的人失神地惨呼,从碎布泄出细碎的声音。他压低了嗓音,贴在耳边。

“所有人都以为晋王是你杀的,包括你自己也是这样觉得吧?哈哈,你一定很纠结,分明下令不得伤人,只想着将人逮捕就好,名声败坏就好,可最后送到你面前的却是晋王的尸体。刀剑无眼,谁知道呢,谁知道是我动的手脚……”

“都说晋王是被一家人出卖的,在抓捕间挣扎死在晌午……不是的,那家人发现晋王的时候就被我杀了,身体不知道凉了多少……”

沈长恣登时睁大了眼,不顾一切地反抗,眼角沁出泪水。他想当众揭穿,可呃呃啊啊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下面众人依旧热火朝天地议论,沈长恭轻而易举地桎梏住此人,继续火上浇油:“几年来皇兄待沈世子应是又恐又愧罢?你怕他视你为仇敌,却又不忍除之后快,毕竟这是晋王唯一的孩子。此番谋反,你的侄儿功不可没。”

“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顺利吗?父王知晓晋王为我所杀,但他从未告知于人。我从宁州回到京城的路上,有多少拦路石被他一扫而空。他偏爱过晋王、偏爱过我,独独将你耍得团团转。”

“谢婉和晋王将你护得太好了。难道从来没人在你面前提起过,你不过是先王与宫女风流一夜怀上的孽种。若不是谢婉,你怎能有今天这样的造化。”沈长恭瞧着他眼神不停变换,最后空滞。

这般神情着实有趣,他温和地说,“多可悲啊。从始至终都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为了不值一提的求胜心,最后为他人做嫁衣。”

沈长恣攥着拳头,手心渗出血流,浑身紧绷,使出浑身解数翻转过来,扣住玄金黑袍之人的脖子。

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沈亦川至始至终都在观望,扫向被人分开的两人时眼中晦暗不明,他思量须臾越过重重光影离开金銮殿。

陼国冷宫偏僻,仅为一狭小脏乱且人烟稀少的宫殿。沈亦川费了些时辰才寻到崔若舒。房中无火烛,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坐在床榻上的人。昔日风光无限的皇后娘娘穿着素衣,身姿依旧端庄,

“稀客。沈世子居然会来此地。”

冷宫无窗,乌黑的四壁密封,唯有破木门大开。沈亦川摇着银扇:“娘娘难道不是在等着本世子?”

崔若舒轻笑一声:“想知道什么?”

“不想知道。”

崔若舒凝眉。她算准了沈亦川会来,也有机会让他欠下自己人情,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却全然没料到自己的筹码这人竟是拒了。

她端详着眼前霁风朗月的男子,不解道:“当真奇怪。我这儿除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外,可就没什么价值了。沈世子若是不想知道,来此地寻我有何贵干?”

沈亦川说:“我助你逃离这里。”

崔若舒眉头锁得更紧,只觉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这等好事?”

“有人说,你救过我娘。”

“……你同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崔若舒柳眉微扬,扫了扫榻上的灰尘。她曾在朝安楼救下挂白绫的晋王妃,那时的朝安楼还是白丁往来的茶楼。“我是救过晋王妃,可最后不还是饮鸠随你父亲而去。”

她摇摇头:“仅仅是多苟活了几日。”

天已朦朦亮,沈亦川不愿再多耽搁,问:“你不愿离开?”

“不急于此时。”崔若舒变了主意。“沈长恭的心思好猜的很,究竟是我杀他还是他杀我,这可说不准。这诺大的后宫,还能再玩玩。”

沈亦川收起折扇,并不多劝。他安排的晋府兵蓄势待发,只等天亮颠覆皇宫。

“既如此,娘娘珍重。”

从冷宫前往宫门有好一段距离,他快步行进,忽而经过御花园,见蜂争粉蝶采香,不由得缓下脚步。夏花艳美引人顿足,他挑挑拣拣,终于选得一株殷红火烈的海棠。他伸手去取,左手探到枝头摘下,眼前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绑在腕上的黑绳断了。

沈亦川心口一抽,直觉不好,当即弯身捡起。黑绳由三道细绳编制而成,连接处扣着一个小金球。他检查缺口,才发现断裂处不在金球,而是三道细绳兀自崩开。

这简直匪夷所思……沈世子开始惊悸不安,忆起夹谷子传他两根绳时的话,火急火燎将黑绳塞入怀中,抱着海|棠花疾步离开。

*

朝安楼。傅清卿半醉半醒瘫倒在美人椅上,双眼迷离,话音也因醉酒软糯几分:“崔兄,能饮一杯无?”

崔平贵连忙撤回案上酒杯:“你醉了。傅……清卿。”

他自上次一别,整日整夜躲在朝安楼中。昨夜与烟歌正对诗畅饮,突然撞见傅清卿一脸凄然进入朝安楼。

“胡说!我明明千杯不醉!我们再尽兴一壶。”傅清卿跌跌撞撞起身,目光不断逡巡,找不到耳杯的她干脆抬起酒壶灌。

她要的是最烈的酒,饶是酒量再大也撑不过三杯。崔平贵当即夺下,他看着颓靡的她,心都揪在一块,从琉璃盘中剥开葡萄喂她。

酒醉的傅清卿异常乖巧,坐在椅上接过葡肉。

崔平贵撇开视线,俄而幽幽说:“此番政|变,虽说李家得势,但李昌华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你。你不要担心。”

傅清卿有了动作,歪头道:“哦?崔公子同李家还有勾结?”

他同李家没有勾结,只是曾与李昌华为酒肉之友。崔平贵眨眼,连忙摇头:“没有!”还要解释,就见那女子垂下眼皮错开了目光。

“……傅清卿?”

女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崔平贵闪烁眼光,傅家一朝陨落,曾经的友人作云消散,唯有烟歌还愿伴他琴瑟吟唱。那日落荒而逃,他问烟歌情爱一事,烟歌一愣,掩唇抿笑。

“公子分得清,什么是真情所爱,什么是假欲而欢?”烟歌斟茶,“相思一夜情多少?”

他摩挲杯面,咂摸不语。

崔公子迷惘了数日,还是不敢见她,心心念念的傅司竟又是女子,想到自己曾经说的那些情话,他简直是羞愤欲死。纵是知晓傅清卿已经有婚在身,他仍旧想明自己的心意,乘着酒壮怂人胆,嚅嗫嘴唇道:“傅司……”

傅清卿迅速抬起一根食指挡在他唇上,盯着他,眼中警告意味浓重。崔平贵半点没被她那一份威压吓住,反而将注意力放在抵着自己唇畔的手指上,脸腾得泛起血色。

傅清卿说:“傅司已死。”

男子眨眼,一副明白了的模样。傅清卿收手,扭头就看到不知何时站在房门的人,那人手持一朵冶艳海棠,称得月牙白衣愈加刺目。

傅清卿慵懒往后一趟,眼神迷离,扯出一抹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日理万机的沈世子。”

满室的酒意扑向沈亦川,他眉宇轻皱,看向一旁的酒壶。那酒乃是京城最烈的酒,醉心不醉脸。他瞧不出这人究竟醉到何等地步,唤来人取来解酒汤,随后信步走近,将海|棠送入她的右手:“来时看到一树海|棠,想起了你。”

沈世子端详美人榻上人,女子碧绿簪子半绾发,着一袭青色衣裳。他转向崔平贵,冷声道:“崔公子私会我妻,是何居心?”

崔平贵一时答不上话,傅清卿把玩着手上的一枝海|棠,神情散漫,说:“是我寻的他。”

许是觉得无趣,说完她便扔下手上的东西:“崔公子,多有叨扰,有缘再会。”

崔平贵伸手欲拦,然而不等抬起就被沈世子压下。沈亦川扫他一眼,随后擒住傅清卿的手腕前往高楼。傅清卿也不反抗,任由他带着走。

等进了熟悉的厢房,傅清卿才一把甩开那人。

“晋王的污名应当澄清了罢?”

沈亦川低声道是,手上端着小厮呈上的一碗醒酒汤:“醒醒酒。”

傅清卿恍若未闻,从袖中取出休书。

沈亦川脸色一变,不过片刻恢复正常,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右手腕,温声说:“你醉了,别闹。”

“我没醉。我两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傅清卿深呼吸,扶着案桌,“我道沈世子缘何不认上一世的自己,原来是不敢。”

沈亦川心跳都漏了一拍,意识到什么,他勉强镇定下来:“我能解释……”

“你解释什么!?”傅清卿蓦然红了眼眶,吼道,“解释上一辈子你是怎么灭我府上人!?我多像一个傻子,和灭族仇人沆瀣一气!”

“傻到和你一起赏月望雪!傻到和你站在邑州最高楼阁遥看守护的万千灯火!你多残忍……”

何其荒谬!哈哈哈……经年朝夕相伴,叫她爱上了他。军中生死不定,如何能不负宏愿不负君。天知道她举起多大的勇气才决定与沈亦川共话未来。

而今当头一棒,告诉她两人间隔着血海深仇。

沈亦川眼瞳颤抖,嘴唇翕动,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将话咽回腹中。

他无话可说,杀了就是杀了。

错即是错。

上一世沈长恭举兵临城,硬生生打下京城造成两败俱伤,故对顽固不灵的傅家极为嫌憎,登位后下旨镇国公府女子充为军|妓,男子流放大漠为劳工,傅东邢施以剜膝骨之刑再流放。

沈亦川万万没算到此处,想尽计策,好不容易寻到法子救傅家逃离,然老将军不愿受流浪藏躲的屈辱,恳切求世子赐他府中上下一个痛快。

傅流云撞见了他的屠杀,磕磕绊绊跑无踪影。他没去追,手中剑身与剑柄都不堪其负断裂,镇国公府血流成河。当日唐公瑾出现在距离镇国公府最近的城楼,一跃而下。

沈长恭为休养生息,不屠百姓,却将百姓洗劫一空,一时间京城哀号遍野。沈亦川从镇国公府出来的时候,恰好撞上唐公瑾倒在血泊。唐大人的尸体很快被处理,京中人心惶惶,自顾不暇,没人知道跃下城楼的人是唐公瑾。

他对此了然于胸,唐公瑾这是殉民之举。

那时沈亦川在城楼下站了许久,道上的涕泗交颐此起彼伏。他听而无闻,视而无见,眼中无光好似雕塑。直到冷意泛起,他才麻木地挪动身躯回晋王府。

傅清卿见他愣神,死死地攥着拳,半仰着头泣数行下:“你既杀过我全族,又作甚来招惹我……看着我对你付出百般信任,你觉得有趣?”

沈亦川上前靠近:“我没有。”

傅清卿后撤:“我步步忍让,你何苦得寸进尺。”

瞧他坚持逼近,她索性停下:“你想我死吗?”

此话一出,沈亦川果然顿住脚步。他试图唤起女子的爱怜,声音带哑:“你不是说迷而知反,尚可以免?不是说我们来日方长?陼国山川,我还没陪你看。”

傅清卿闭了闭眼,冷静道:“你忘了?我还说过你我风吹则散。”

她扔出两只簪子,然后捏着断裂的红绳和休书,放在案上:“你看,就像这红绳,当断则断。”

沈亦川抿唇看着案上的东西,倏尔抓起休书撕得稀稀烂烂,压着哽咽道:“不准散,不准断!”

他慌乱地想要修复红绳,奈何那锁任他如何摆弄,最后都会摔倒在地。沈亦川愈发惶急,可越是这样就越会手忙脚乱。暴怒的青筋乍起,他破釜沉舟也不管那些物件了,径直快步去拘女子。

啪!

傅清卿对他总有容忍,如今反目不再退让,躲开他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反手就给了一个巴掌。

“沈亦川……放手罢。”

她有些乏了,走向房门:“对你对我,都好。”

沈亦川被刺激得不轻,脸颊火辣辣得痛也浑然不觉,偏头低低一笑:“放手?傅清卿,说得这般轻巧,你忘得了我吗?”

他上下求索了两辈子的人,凭什么说放手就放手!

“说实在的,我有件事还挺骄傲。”傅清卿舒出浊气,说,“看得破,撇得开。我下定决心要撇开,就一定能做到。”

傅清卿绕开他:“京城纷扰,与我八字不合。我还是回到邑州当个小兵小将罢。沈亦川,此一别,莫要来寻我了。”

“再要纠缠,休怪我不留情面。”

沈亦川心口泛闷,喉间滚动:“你若是再往外走一步,我便将你关|禁在黄金笼中,日日夜夜与我共衾,同修交好。”

傅清卿离开的脚步不曾为此停留。

沈亦川垂下头:“别逼我……”

傅清卿终于舍得停下,她扶着门缓了片刻,回头轻蔑道:“你大可一试。”

说完转身就走,身后人果然没拦阻她。她走到茶梅街陡然眼眶湿热,摸了摸自己抽痛不已的胸口,措不及防呛出一口血。傅清卿抹去唇畔余血,拖着步子走出。

她来朝安楼,就是为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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