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天寒,雪如飞絮,冷风卷啸,擂城还算好上两分,却也是呵气成雾的时气。
自新朝伊始便扶农桑,重行商道,这数地交界处便是人人想占的香饽饽,毕竟往来行商,多少能赚个喝茶钱。
不过擂城这地偏的很,莫说要塞,能从外乡来的人都极少,茶摊生意更是没人争。
小二拿着布巾二十又三遍擦了已然锃亮的木桌,抬眼瞧了瞧远处不起尘烟的官道,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欲起身收摊时。
官道尽头隐隐约约晃出道几道人影,伴着急促的马蹄踏地声,还未等小二反应过来,为首之人便驾着高头大马停在茶摊前,面容俊朗,周身气质不俗,开口问道:
“此处可是擂城?”
小二将布巾甩开,搭在肩上,赶紧拱拱手应了声,顺势打量了来人衣着,宝蓝色的衣角纹理清晰,看起来是极好的料子,这人虽未带金银配饰,却不失贵气。
他在这官道边支摊数年,来来往往的人算看得多,眼力也练出几分。
这人大大小小也是个官。
衣服样子是近些年新京那边时兴的,估摸着还是京都的官儿。
想通这路数,小二脸上转了殷勤的笑,手指着官道另一侧,补充道:“贵人说的不错,此处正是擂城边界,前边便是驿站。”
说着,他顿了顿,“不过离此处还有二十里地,怕是要走上两个时辰。”
陆与征得到答复,本欲捏紧缰绳,准备继续赶路,可听这小二的意思,前边还有得走。
自新京到蜀地路程不算短,他连着几天几夜驾马,途中遇驿站便换马,即使如此,也硬生生累坏了几匹好马。
偏生这擂城常多阴雨,这天方才还好好地,骤然便下起不大不小的雨粒子,寒风愈重,刮得人脸生疼。
时势所限,陆与征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先歇会,顺势翻身下马,于木凳落座,吩咐道:“来壶茶。”
小二赶紧手脚麻利地去沏茶,沸水的雾散入茶棚一角。
他倒是已然习惯这时不时变天的时节,手上的动作没慢半分,先是抓了点粗茶叶,将沸水灌注茶壶的同时,还能搭上一句,“大人时运极佳,倒是避了这场雨。”
摊中寂静,小二也不在意,瞥了眼俨然愈发大的雨势,自顾自说道:“还望这雨快些停,明日……”
后面话因骤大的雨声不太听得分明,不过略一想便能猜到,无非是祝愿巫祷日事事顺也。
擂城偏西南,多崇巫,自开国便历来如此,这巫祷日便是由巫祝向上苍祈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小二说了几句见来人没搭话,便识相住嘴,裹着厚布巾将茶壶提至来人面前,并为他斟了杯茶。
褐色的茶水上浮着白雾,模糊来人的面容。
雨声嘈杂,四处无别声,陆与征思虑着事,小二也不敢搭话,默默立在一旁。
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半刻钟便止住了,陆与征摸着怀中的圣令,不敢再耽搁,大步朝外,扯过缰绳,翻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磅礴大雨中。
队伍最后一人扔给小二一块碎银,也一同驾马离去。
“茶钱。”
小二送走几位主儿,将布巾搭在肩膀,甚是满意地擦擦碎银,脑子里突然晃过刚刚那人腰间的玉佩。
质地清透,成色极佳,末梢隐隐约约刻了个字。
他穷苦人家出生,没识过几个大字,偏生前段时间,前往京城赶考的那些举人上他这儿茶摊歇脚,众人嘴里都念叨一个人的名字。
如今的新科状元——陆与征。
有行路的客商好奇问道是哪个陆,其中一名举人蘸了点茶水,缓缓在木桌上写上。
小二想,好似正是这个陆。
*
楼古观是前朝时期的道观,经历的年岁久了,每每遇雨,水汽氤氲,观内的味道便不怎么好闻。
天青在屋檐下点了艾草,扔进炉子里,扇了会儿,才提起炉子进屋去。
屋内雨点子随风越进半掩的窗棂,打得书案上的纸张些湿了大片。
天青心疼,赶紧放好炉子,准备去收拾。
“随它吧,总归是要烧的。”
姬襄勉强撑着从躺椅上起身,天青忙上前扶着,帮着将书案上的纸张整理好,一同扔进炉中,任由橙黄色的火焰将这些墨迹吞噬个一干二净。
看着烧干净了,姬襄有些出神,忽道:“明日便是巫祷日了吧。”
算起来,她在此地已然呆上七年了。
天青匆匆应了一声,眼圈早已红了。
姬襄感受到天青骤然抓紧的手,知晓她心潮不定,也不提醒,两人静静听雨。
直至雨停,她才道:“天青,此间事了,便去西北吧。”
天青最是听不得她说这种事,正想开口,姬襄咳嗽几声,强忍着不适继续交代:
“梳妆台上的木盒,等来人了便交给他。”
“不必为我守灵,我的丧事自会有人办,阿玉在西北,是个安稳地,接你的人应该在路上了。”
“京都的一切离京之前我已安排好,不必担忧,切记,此去不回。”
京都是她的故乡,是繁华城,富贵窝,却从来不是什么好去处。
天青晓得自家帝姬的意思,强忍着眼泪扶她去躺椅上。
姬襄将身后事一一交代完,才算稍稍放松些,她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镜中人面容枯槁,脸色青白,一副早衰之相。
她扯唇一笑,镜中人随之动,隐约有经年前倾一城的绝色。
姬襄却不愿再看,缓缓闭上眼,眼前似乎浮光掠影般闪过这半生。
大雍朝崇尚以礼分治,诸侯国并立,共拥正室,作为嫡出帝姬,姬襄称得上尊贵无双,更是自幼便与邶国公子濮归昀定下婚约。
偏生大雍四十年,她自远地回京,斜倚鸾驾,素手一指,从诸侯国送来的众多人质中选了最不受宠的梅生作为陪侍。
外界谣言闹得风风雨雨,亲事自然而然退了。
彼时梅生身体瘦弱,那双眼却生得极好,因此她教他认字识理,习御下之道。
梅生第一次习字时,他问她襄这个字何意。
她道,襄定四海之意。
后来,他被裴家认回,入族谱,改名裴定。
再后来,大雍气数尽,他率兵起,这一路并不轻松,他们二人踩着尸骨与鲜血走至至高位,立新朝,与邶国相对而治。
新朝初定,裴定便再也不踏足后宫一步,大刀阔斧处理她在朝中的嫡系,并以皇后之礼迎回远在封地的心上人,同日,她被贬边塞,圈地活囚。
离京前日,她细细整理书案上的军报。
第一封,和亲蛮地的长姐拒旨三嫁,拔剑自刎。
第二封,知交好友满族流放北荒,生死未知。
最后一封,两国交战,濮归昀重伤。
后来她只觉眼前模糊,听见许多慌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帝姬本就身负旧伤,寿数堪忧,如今郁结在心,怕是——”
剩下的话她听不清了,心里却清楚。
她醒后,郁青台安安静静的,只有裴定一人立在床榻边。
他和她也有半年多未曾见过。
他沉默,她亦不语。
忽的,裴定开口道:“…怀定侯战死,留其遗孀,孤已下旨命人接她进京。”
怀定侯,姬襄想了片刻,才记起这人是谁。
裴定在来定京之前,与顾苓两情相悦,只可惜后来女方被迫嫁给怀定侯为妻,新婚当天怀定侯战死,新婚夫妻自此阴阳相隔。
战事拖了两年,顾苓就守了两年寡,裴定一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封庶人顾苓为嘉阳县主,荣宠甚佳。
大概是自己许久不言,裴定以为自己不愿,语气带怒:“信使已然出城。”此事落定,不可更改。
姬襄扯了扯唇,言道:“陛下令,无不遵从。”
她清楚,裴定这人对于追求的东西,无论是用尽一切手段都要得到。
臣妻又如何,即使是天下明月,他想要,无不得。
只是不知晓怀定侯之死,眼前之人用了几分心思。
而裴定则看了她许久,突然说道:“张相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后,你如何看?”
“张相所言有理。”
“你先前同孤说,希望戚璟能离京历练,孤已下令,封他为定城将军,赶赴陇西。”
姬襄的义弟,戚璟,字席玉,也是前朝镇国将军之子,承袭其父之志,是个难得的将才。
只是如今跟前朝沾上关系,便算不得好事。
陇西是块安静地,又有其父旧部,是个好去处。
姬襄不得不承认,这个交易很值。
身边的人这些年都被她陆陆续续安排走了,除了最后那件事,唯一挂念的只有戚璟。
姬襄起身,伏拜在地,一字一句道:“叩谢圣恩。”
不待裴定开口,她接着道:
“嘉阳县主德才兼备,敬章淑慎,该为国后,妾愿上书。”
她想,她这么说,应该是合他意的。
果然,郁青台沉默许久,才听到淡淡的一字: “允。”
言毕,裴定也没走,姬襄因着解决最后一件心头大事,也没主动请他走,自顾自收拾东西。
直至时移夜沉,谢苓那边派人来请裴定,他才恍然间回神,大踏步朝外走去,又忽的停下,背着身问道:“你可悔?”
姬襄倒是笑了,摇摇头,不答。
问话之人却是身体一僵,随后朝外走去,再无留恋,任由奴婢些将沉重的宫门关上,一同拦住落日的余晖。
她在暗处难得自在,蓦地想到一些往事,她出生时,正值母后掌权,封她为明华帝姬,实际为皇太女,更是指相琚给她当老师。
后来,父夺权,禁母后于凤鸣宫,她不顾老师阻止,她跌跌撞撞跑去求他,能不能放了母后?
她在太极殿外守了一天,始终都忘不了这位体弱父亲的目光,厌恶,怀念,警惕,惊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侍从们将她拉下去。
或许是提醒了他,除却凌后之外,还有两个异类。
随后她与恩师被投入极狱,这里关的全是凶恶之徒,相琚一直把她护在怀里。
她崩溃大哭,质问为什么父皇要如此对她。
相琚没有替她擦掉眼泪,而是冷漠地说:“你出生即人上人,享受着无法想象的尊荣,但你往下看看,所有人都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皇帝可以换人当,你也不会一直是帝姬。”
“你唯一能做的是抓住自己的命运。”
起初她不信命,直至母后自焚,恩师亡故,她发誓她要掌握命运。
为此,她算计很多人,辜负很多人,利用很多人,包括裴定,以及濮归昀。
所以她后悔吗?
从未。
*
按照她的预计,凭她的死讯加上百官的上谏,以及裴定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
足够让他好好供奉相琚的灵位。
姬襄终于放松地笑了,不过是权利相争,她暂落下筹。
但关乎人心,她总不会输的。
压在心口的那口气随着痛意的蔓延一下散去。
所有思绪通通浸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连同窗外忽起的滂沱大雨。
一旁的天青早已泪流满面,说不出一个字,努力搀扶着姬襄。
直至身边人再无气息,天青终于控制不住,哭得撕心裂肺。
本欲冲进观内之人听到哭声,陡然停住脚步,手中捏着的圣令滑落在地,圣令转了几圈,悄然展开,上面赤色的朱砂隐约勾勒出一字。
“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