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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泰元年(1 / 1)

北燕桓帝武泰元年四月,随着城门洞开的吱呀一声响,数十万灾民在数千骑兵的驱赶和鞭打下涌出神都,逃往邻近州郡乞食。

神都,在汉魏时期本名雒阳,后为北燕治下。建武元年,文昭太后并孝景帝迁都于此,锐意改革,雄心勃勃,期望结束南北对峙之局面,合天下于一统,因此取名“神州大地之都“,改称神都。故此神都的城墙修建得高大壮丽,屹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仍旧庄严威武如同一尊佛。

佛脚处粗粝的绳纹砖布满血色的抓痕,那里层层叠叠僵卧着数千饿殍,衣不蔽体,形如骷髅。更多衣冠华贵的尸体,散落在从神都城南侧的外城郭到雒水之间,这短短数百步的空间内。只有少部分是完整的,大多数则残缺不全,一部分被马匹踩踏、刀剑劈砍而死,另一部分则是遍身箭羽。鲜血顺着雨水渗进地面,血泥混合着骨肉的残渣被胡骑扫进雒水。

水波荡漾,浮起丝丝缕缕的淡红色,满是腥气。那底下游动着许多黑影,偶尔跃出水面,细密的银色鳞片在阳光下泛起异常美丽的光泽,却让饱受饥火煎熬的灾民们不敢靠近——没人想知道那些饱胀的鱼腹中究竟塞了些什么东西。

至于远离雒水的其他方向,全都挤满密密麻麻的人。有的骨架上只挂着一层干瘪的皮肉,双眼沤陷、腹大如斗,轻飘飘得被人流裹挟;有的两肩挑着破烂的铺盖,双手护着家当,闷声往前挤;还有的赶着马车,携男抱女,神色仓皇。大群大群的灾民,无分贫富,无分老少,乱作一团。这些被旱灾、疫病和兵祸毫不费力地摧毁了一切的人们,被纵横来去的几千胡骑驱赶着,惊惶、恐惧,你踩我,我撞你,都拼命往洞开的城门外涌去。

胡骑其实并不很多,相比于数十万的灾民队伍,几千骑兵如同细小的泉流汇入河水转瞬不见。但这些胡人骁骑打着唿哨,骑着骏马呼啸而过,遇到掉队的百姓便毫不留情地落下皮鞭和长刀,扬起马蹄,踹他们的脑袋,踏他们的肩胛,轻易就将数倍于己的蚁民分割、打散,比牧羊犬驱赶羊群更熟练。

比绵羊更加温顺的人群向四面八方散去,带起沿途飞溅的尘土和脚下蜿蜒的痕迹。神都城门附近的尸骨已经堆积了十日有余,血水浸泡,已然化为和地面的污泥一样的颜色,遭到反复踩踏和车轮碾压,骨肉断裂,时不时炸起蓬蓬血雾,惊起蚊蝇无数。

含英就是在这冲天的腥臭味之中被迫醒来的。

双目漆黑一片,口鼻都被柔软的东西堵住,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得贲张收缩,泵出的血液喷涌进四肢百骸,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肌肉痉挛,脑袋涨得发麻,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

不行!这样下去会窒息而死!

她努力张嘴,发觉堵住自己口鼻的那股力道虽然轻柔绵软,却无法挣脱,自己的头部根本无法转动,难有空隙发声,双脚也被牢牢裹住,拼尽全力也只能转动脚腕而已。三次心跳后,感觉头脑的胀痛感越来越强,耳朵里也出现了嘈杂的嗡鸣声。

她在内心大喊不妙,只怕自己最多再撑三次心跳就得彻底晕过去,重新回阎王殿里点卯。

绝望之下,她拼命挣扎。突然,含英感觉到脚底似乎蹬到一块硬物!此时脑海中的晕眩感越来越强,眼前和耳中已经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觉,指尖麻木,喉咙口像被看不见绳索紧紧困住,逐渐收紧!

拖不得了!

她一发狠,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尽全力向后摆动双脚,再猛然往前踹去!正踢到那根如同石头般坚硬的物体。

“嗳呀!“

惊呼声不大,却叫蜷缩在车厢角落的老妪却立刻惊醒,支起身体。“娘子怎么了?“

“啊呀,小娘子!”老妪一眼便看到被抱在妇人怀里的小婴儿,小脸被压在柔软胸脯下,手脚软软地垂下。这幅情景吓得她心脏一颤,当即手脚并用地爬过车厢,顾不上尊卑礼仪就拉开妇人的胳膊,抢过襁褓,仔细查看——只见那小小的一团被裹在小儿被里,皱巴巴的,嘴唇已经捂得发紫。

这位经验丰富的女医当即托住婴儿的屁股,使其面部微微向下倾斜,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冲击其胸前部正中下方、对应第九节胸椎的位置。

几息之后,面色涨红、唇部发绀的小婴儿大声咳嗽起来。

老妪才将自己也屏住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她重新裹好小儿被,换了一个姿势托举,轻柔地摇晃着怀中还在阵阵发抖的小婴儿,直到其面部恢复正常的颜色才抬头,眼中映出一位面色惨白尤似鬼魂的年轻妇人。

老妪知道自神都动荡、家族惊变以来,对方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日好不容易混进灾民队伍里,几人在车厢屏声静气。娘子更是将襁褓紧紧地护在心口,生怕风吹帘动,迎面便是一道雪亮的刀光。谁料躲过了周围四处逡巡的胡骑,却在心神骤然放松之际打了个盹儿,差点捂死自己的女儿!

老妪心下不忍,轻声安慰道。“娘子勿忧,小娘子已经无碍了。只是这些日子可能余留些腹痛、呕吐的症状,多喝点温水便好。“

闻言,年轻妇人连忙叩了几下车窗,让马车外闻声靠近的奴婢调了碗蜜水过来。松开拳头,拿起汤匙,才发现自己双手的手心里满是掐出的血指印,想到刚刚拉开胳膊时见到女儿嘴唇发紫、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还是一阵接着一阵得后怕。

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将掌心的血渍擦拭干净,才伸手接过女儿,托在臂弯,先自己尝了下热度,再舀了一匙,一口接一口地给孩子喂了进去。虽然动作有些笨拙——她曾生有两子,但两子幼时均由乳母喂养,如今遭逢家难,不放心让别人照顾女儿,只能一点点从头学起——但能看得出妇人的专注和仔细。

车帘掀动间,内外气流交汇,刚刚止住咳嗽的含英恰好使劲儿吸了一口空气,差点被帘外涌入的那股腐气和血腥气再次冲晕!晕晕乎乎地靠在母亲的胳膊上,她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吞咽着嘴里甜丝丝的温水,耳朵里飘进两人的低声私语。

“我如今唯余一女,若非葛姑救命……”差点酿成大祸!那年轻妇人怎么也说不下去了。这几日桩桩件件的事在她脑海里翻滚涌动,嘶喊、刀光、大火一个个画面闪过,原有的百般愁肠、千般愤懑都消散了,看着窝在自己怀中的小女儿正鲜活地、小口小口地喝着蜜水,她心里只余庆幸。

”葛姑之恩,我李献容铭记在心,日后赵郡李氏必将厚报!” 妇人的脸上还涂着遮盖相貌的锅灰和炭粉,发饰、衣着也十分简朴,因着几日未好好休息,面容也带着憔悴之色,可一旦神情放松,便叫人看出那副皮囊下的风雅仪态和良好教养。

一张美人面上凤目低垂,眼神清亮,脊背挺直,坐姿端庄,面对女儿所露出的温柔慈爱,以及对自己毫不作伪的感谢姿态,都让坐在其面前的葛姑心里暗自叹息。

葛姑知道,李娘子以自己及母族的家世郡望担保,是当下能做出的最有分量的承诺,此心诚挚,实在令她动容。“医者仁心,本是分内之事,何以言报?何况当日……若非娘子当机立断,老身只怕也已遭难,还未答谢娘子的救命之恩。”

葛姑所说“当日“,实是七日之前了。

那时葛姑还是神都城内襄城侯府的家医,襄城侯府贵为北燕四姓,屹立在诸多世家大族的顶端,偌大的一座侯府因临近太夫人寿诞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

那天一大早,家中几位郎君便换上朝服匆匆赶去宫中,向太后进言应当妥善安置先帝的梓宫,并且与诸位王公大臣商议,处理近日朝中流传的,先帝驾崩前曾密诏并州刺史乙速孤显,率军进入神都勤王的流言。

午后,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在侯府后花园里闲谈宴饮、嬉闹玩耍,李献容已经怀孕七月有余,坐在亭子里看了一会儿便累了,扶着侍女的手穿过游廊,路上遇到几位簪花戴珠的妇人,被众位妯娌笑着打趣。

日头西斜,襄城侯府的厨房里开始忙活起来。众人簇拥着老寿星崔太夫人准备用饭,仍然不见朝议的郎君们回来,大家便齐齐聚在后厅等人。

李献容轻抚着肚子,不知为何觉得心绪不宁,招手要两个儿子去皇宫门口催一催,又嘱咐身后的侍婢去叫人替她诊脉,抬眼一看,却见厅里的女眷和小郎君们都在闲谈笑语,赏花逗趣,尤其坐在上首的崔老夫人头发花白却身体康健,被几个玄孙女逗得前仰后合,好不快活!她不欲因为自己没来由的烦躁惊动众人,便悄悄起身去后院寻医女了。

当女医的手指刚搭上她的腕子时,李献容突然神思恍惚了一瞬。

扑棱棱响起羽翅拍击之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幼燕,半边翅膀折断,哀哀地鸣叫,盘旋几圈,坠地溅出两蓬血雾!

可等她再凝神去看,眼前只有一位霜鬓慈眉的葛姑在低头诊脉,周围的侍婢全都屏息凝神,后院里静悄悄儿的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哪里来的什么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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