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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英粲兮(1 / 1)

李献容却觉得脑子“嗡”得一声。

猛然起身,就要捡最近的道儿往外走去东掖门寻两个孩子。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飞快。她的脚刚踏上后院的角门,迎头便撞上浑身是血、身受数创的健仆,折断的羽箭在皮肉里留下血洞,张开的嘴像一个个黑洞。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然很久,她在脑海里突然听到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语调粗野的陌生胡语像惊雷一样炸响。然后是侯府大门轰然洞开的巨响,紧接着划开血肉的砍杀声、刺破空气的扬鞭声、瓷器和琉璃摆件的破碎声,金银哗啦啦地撒在地上,鲜血也哗啦啦地撒在金银上,女人的叫声、男人的吼声、孩子的哭声、畜生的嘶鸣声,叠起来,叠起来!

一声比一声惊恐和绝望的嘶叫像层层叠叠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向她压过来!

李献容突然感受到肚子里一动,像被托出水面的溺水者,蓦然回神冷汗涔涔。这时候,她才听见健仆们张张合合的嘴巴里喊的是什么。

“城破啦——宫门开了——铜驼街、铜驼街上文武百官像羊群一样被驱赶、鞭笞和践踏!”

“……仆等没有护好小郎君……”

“……几位郎君被好多索虏包围着!叫我们快走!快走!”

当那一声声冒着血腥气的嘶吼从浑身裹着血与泥的护卫们口中炸响,在场的十几个人里,居然只有身怀有孕的李娘子晃神片刻便清醒过来,冷静的呼喝左右,往前院报信,自己则一手抓着如同泥雕木塑般呆立的女医,穿过襄城侯府的后巷,往城北逃去。

李娘子的这一份当机立断救了葛姑的命。

那一夜刀光剑影、人喊马嘶、烈焰冲天,熊熊的大火烧红了神都京城半边天,也烧毁了高高挂在襄城侯府大门上的牌匾。

神都城外的胡骑杀了三天才将最后一位公卿的头颅投入雒水,神都城内的大火在世家和诸王的府邸里燃烧了五日才熄灭,第六日,新帝在神都郊外的高台上祭祀天地,叩拜胡神,宣布台下三千骑兵簇拥着的并州刺史乙速孤显为公爵,封国建号为“赵”,加赐九锡。第七日,新出炉的赵公乙速孤显下达封刀令,结束手下的胡骑对神都城的劫掠,城内最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铺着的青砖缝隙里溢出淡红色的血水,在瘟疫从倒毙的饿殍和满地残肢间滋长成形之前,匆忙组建起来的朝廷下达了诏令,打开了神都城门——“令民出关就食”。

同一日,神都城北上商里的一处民居内,门内的动静渐渐平息,葛姑从血气弥漫的内室里抱出一个小小女婴,对着守在产房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墙宣布道。“……是个健康的小娘子!”

众僮仆和护卫们压抑着声音欢呼起来,那一刻对于新生儿所象征的希望与未来所感到的喜悦,驱散了脸上的疲惫和忧虑。

产房内的李献容脸上却满是眼泪。

她气力不济,躺在床上虚弱得喘着气,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嘴唇因生产时的剧痛被咬出了血,双目血色氤氲,恍惚间听见襄城侯府的方向传来万千哀鸣,泣血含泪,嘶吼咆哮,而那所有的不甘和怨愤、满腹经纶和未酬壮志,俱化为一声清亮的鸣叫,随着那团被抱回屋内的小小身影戛然而止。

含英靠在母亲怀里,不知不觉喝了好几勺蜜水,刚有点睡意,便被随后两人密谈中透出的信息惊了一大跳。

“葛姑,你我的情分不多讳言。“李献容慢慢抬起头,一双凤目清亮有神,看向女儿时蒙上的那层温柔慈爱褪去,露出眼底的果决和刚毅。“许多事已在我心里思量许久。根据这七日里探听到的消息,雒河之畔衣冠涂地,世家大族十不存一,朝堂之上如今只余——”

李献容压低了声音,嘴角露出冷笑。“——乙速孤氏及其亲信。神都城内幸存的王公贵胄里已有不少驶出车马载着金银美人向着赵公府邸而去,委身投胡,只求保命。只是襄城侯府的情况却有不同!”

——自城破那日起,襄城侯府的大火熊熊燃烧三日不绝,熄灭后整座府邸都被烧成了白地,断木残垣,焦尸遍地,路过行人纷纷为之掩面。

“这场火起得蹊跷的很哪!”

“我只怕乙速孤在明处,另有他人在暗处窥伺。“李献容斩钉截铁地道。“神都城是不能再待了,侯府的姻亲们也不可尽信。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必是要保住她的!“

娘子这是连自己的母族赵郡李氏都不信的意思了。葛姑内心震动,喃喃道。“咱们不去赵郡了么,可是、还有何处可去啊。”

车厢中端坐的妇人苦笑。亡夫亡子,父兄又不可信,天大地大,自己如今真的是身如飘萍,无片瓦遮头。想到此处,她的心颤动了一下,随即动摇的心湖里,又倒映出逃出襄城侯府前,看到的两只哀哀鸣叫的幼燕。

李献容搂紧了怀中襁褓,这是她夫君的遗腹子、襄城侯府的血脉,更是她唯一的女儿,将脸颊贴在婴儿温暖的皮肤上,幼燕的哀鸣声渐渐消散,心里平静下来。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含英正听着两人的对话,心底为自己如今似乎不太妙的境遇而感叹,突然感觉身体一沉,鼻尖嗅到母亲脖颈间淡淡的馨香

——怀抱着女儿的李献容直起身,面对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郑重地躬身行礼。

这是对君姑的礼节了!

惊得葛姑弹起身体,屁股悬在半空,又颤颤巍巍地坐下,手脚不知道该摆在什么地方才好,脑子里混乱得很,只记得要伸手去拦。

此时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对高门显宦来说,下品的士族门第尚且不在眼中,寒门士子被其蔑称为“庶孽“,向老妪这样出身微末的乡野之人躬身致谢更是不可想象之事。起码在葛姑三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从未受过世家出身的娘子如此郑重的礼节,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而葛姑对面的李献容却抬起头来,露出清亮的双眼。

逃出神都只是第一步,日后往何处去才是关键,李献容早在内心思索筹谋许久。

不像其他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四处扎根,襄城侯府的祖上几逢家变、多有磨难,自曾祖襄城侯起只有一支存留于世,仕宦北燕且子嗣不丰,如今满门尽没,也无旁支族人可以投靠。至于襄城侯府的姻亲,俱为世家人物,大多也在雒水之变中遭难,自家尚且难保,何况庇护他人?更何况襄城侯府大火疑点重重,明处的敌人是乙速孤显,她只担心那暗地里的推手便是世家中人!

至于那些受波及较少的寒门庶族,多为地方豪强,以军功见长,虽为能吏干将,却也野心勃勃,擅长投机,“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乙速孤显出身貊族,香臭不忌,听说其幕僚谋士中便有寒门士子。且如今乙速孤氏把持朝政、权势熏天,自己母女俩若是贸贸然去投那些寒门豪族,极容易被当作给乙速孤显的投名状。

既然世族寒门皆不可投,那便只有真正的布衣黔首了!

可她身为世族之女,长于内宅,周围的僮仆护卫均为襄城侯的家仆,多在附近走动。而乡野之中极重亲缘乡党,若无人搭线,她们这一行不通乡音、不知乡情的外地人只怕立刻便会被排挤、甚至举报给府衙。

只有葛姑,本为西汉著名女医义妁之后,在被襄城侯府以重礼延请至家中为女眷诊脉医治之前,多在山野乡间游历。她的性格温和慈善,又是医者,多行义诊,必然广施恩义。

李献容内心思绪电转,行完大礼后,紧紧抓住葛姑粗糙的双手,将这小小一团婴儿小心地交托到老妪的怀中,双目含泪。“如今我儿的性命系于您一人之手!”

“娘子!这、这……”葛姑惊得张口结舌。襄城侯府遭逢大难那一日,她被李娘子拉出侯府,逃过一劫,心底便觉得欠了对方一条救命之恩,此后更是不离左右,日夜照看,又帮忙接生小娘子,费尽了心力。现如今,她对李娘子母女的感情本就远超寻常主仆,此时又受李献容这一礼,心下震撼,只觉得自己愧领了。

待到从李娘子手里接过了自己亲自接生的这小小女婴,葛姑心里只觉得又怜又爱。

她从年轻时便沉迷医术,喜爱游历山野辨别草药、尝试药性,毕生心愿便是编纂一本葛氏药典,方不负所学。性子有些痴,不通人情世故,好在一直得遇贵人,行医至神都附近时被崔老夫人慧眼识珠,延请至襄城侯府内为女眷和幼童诊治病痛,此后二十年生活于此,心里早就对侯府产生了归属感。

葛姑受襄城侯府的供奉几十年,对侯府内诸郎君和娘子的性情都再了解不过,简朴求真,风仪秀雅,并不依靠着显赫的家世和权位而咄咄逼人,平日里对待婢女和僮仆和言细语,是高门世家里难寻的人物!因此她也比旁人更难相信这样的人家居然遭受灭门惨祸。如今眼前这襁褓里的婴儿便是襄城侯府的最后一丝骨血了,她怎能说出拒绝的话呢。

葛姑下定了决心,将襁褓交还给妇人,伏地行礼,等李献容再开口时,她已经无有不应。

“多谢葛姑的恩义!”

李献容知道,与马车周围的其他家仆不同,葛姑是受襄城侯府邀请的宾客,来去自由,并不为世情时议所束缚,如今这一礼完毕后,才算是真正绑在了她们母女这艘船上。

她眨眨眼,抿掉眼底那点水光,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也露出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垂首低眉间,靥笑春桃,唇绽樱颗,露出几分仕女的风华来,直教待在母亲怀里的含英看呆了。

而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女儿,李献容也不禁轻松了些许。虽然诸多险恶、万般磨难,但终究,还有怀中小儿可以牵挂,岂不是一件幸事?

美目含光的女子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婴孩,口中轻轻哼着《诗经》中称颂君子美德的篇章: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英,美也,犹华也。”

“英,便为我儿取乳名为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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