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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夜谈(1 / 1)

室内的霞光已如潮汐般褪去。

夜色如水,漫进了室内,止于卧榻之前。灯火摇曳,母女俩彼此依偎,笼于暖黄的烛光之中。

灶上蒸着的麦饭散出徐徐的米香,略给室内增添了几分暖意,昏黄的烛光下影子也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含英抬头看着阿娘那双满含忧虑的眼睛,心里知道这次又是因旧事而郁结于心,引发了狂症。她便故意扯出张笑脸来,先引出了个好消息,安慰阿娘道。“今日寅时就听见门口传来车轮辘辘声,间或有牛马嘶鸣,想来是村里赶集的车马下山去了。村人们淳朴可靠,必然会信守诺言,将阿娘的信件传递出去。”

她还记得前几日惊醒后,迷糊间透过窗棂缝隙间透过的一缕淡淡晨光,望见院子里的阿娘将几页黄麻纸装进一只丝绸布袋里,递给门外。虽然未能听清阿娘托付了什么,但想来是十分重要的信件,不然一向高傲自矜、除了看诊之外不愿与村民多说话的阿娘,不会在凌晨的曦光中露出那样郑重的神色。

她听到背后的阿娘冷淡地应了一声。

李献容低下头,摸摸含英蓬乱的头发,随即慢吞吞地起身,去箱笼里摸出发梳和头油,又找了一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过来,让幼小的女儿坐在榻上,用水沾湿布巾慢慢擦拭,娴熟而细心地抹去发间沾染的尘土,再用木梳一下下梳散打结了的发尾。

若是让以前神都城里那些轻裘朱履、缓鬓倾髻的女伴们见了,当真会大跌眼镜。她们平日有无数侍女服侍,穿衣着履,簪花戴冠,哪一样需要亲自动手?便是亲生儿女,小时候自有乳母喂养照看,稍稍长成,多指派几个僮仆侍婢去照料罢了,哪里需要她们亲自为女儿梳头?

李献容的心却随着这把木梳的起落而慢慢静了下来。

最近她总是越来越频繁的想起襄城侯府的那场大火,和那个旧日的影子一起。当盘旋而上的灰烬将神都的半边天空都染成乌色时,家仆们带来了罪魁祸首受封“赵国公”、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位置的消息。她看见又惊又惧的妇人捂着肚子弯下腰……

躺在产床上,苍白瘦弱的手指紧紧扣住床沿,脑中嗡嗡作响、一片茫然,只闻到越来越重的血腥味,耳边嘈杂吵闹的呼声渐渐远去,力气逐渐用尽。

死亡的阴影顺着一盆盆端走的血水侵袭而来,当她徘徊于生死之间,被黑暗蒙上的双眼却仿佛看见漆黑的泥淖里掉下一点火星,呲呲作响,迎风而起顺势涨大成散发出炽烈光芒的火焰,光辉灿烂,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她猛然睁开沾满泪水和汗液的睫毛,听见了刚生下的小女儿细细的啼哭声。

这是希望,妇人那张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露出了一个微笑。

之后的记忆大部分是混乱的,鲜血、烈火、尖叫、刀锋,在贼子封刀、城门洞开之际,她护着小女儿带着一众家仆辗转逃出了神都。但离那座都城越远,她的身体却越加衰弱,当日携带的僮仆护卫也渐渐减少——一部分在半路失散,一部分因伤病逝去。

来到桑梓村时,她和女儿身边只剩一个葛姑。

葛姑原是家中供奉的女医,擅长分辨、培植草药,精通艾灸,一身医术据说传自西汉义妁,因受过襄城侯府某位长辈的恩惠,甘愿成为家医。这一路上也多亏由葛姑照看,她们这一行人才能挺过好几道生死关口。最后来到上党郡暂居在这个避世的小村子里,不仅因为她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继续行路只怕性命不保,也是因为葛姑年轻时云游四方曾经在此行医看诊,识得山上的道路,救过桑梓村的老里长一条命,才愿意收留她们三个外乡人。

本来她只打算在此短暂停留一段时间,待养好身体后继续赶路,只是没料到,三人来到桑梓村没多久,葛姑便病逝了。祸不单行,她又发现自己身体上的虚弱虽然可以慢慢调养,可是破家之难留下的阴影却一直徘徊不散,甚至愈演愈烈。

好几次发病后的羞耻和怨恨都让她恨不得自尽,可是当刀锋凑近脖颈,便又忍不住那一日她听闻索虏破城时的震怖惶恐、想到神都城中滔天的大火和震天的哭喊嚎叫、想到仿佛要将人心踏碎的马蹄声和响箭的嘶鸣、还有在乱军之中惨死的孩儿和夫君……

握住刀柄的手掌心被指甲刺出了鲜血,最终还是缓缓离开了脖颈。

这些恨意是支撑着李献容一日熬过一日的养料,也是燃烧着这具身体里的健康和生气的薪柴。

桌上的烛火倒影在她的眼中,仿佛两团烈火永不熄灭地燃烧。

李献容看向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小小女童,这若是自己中道而卒,怙恃俱失的幼女又该怎么办呢。她已经失却了两个孩子,若是不能将自己这最后的一点骨血托付给信赖之人,只怕自己死也不肯瞑目、到了地府也无颜面对丈夫。

此时,含英那头乱发终于被打理好,浓密柔顺的黑发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味,被女子修长的手指挽到后脑处,系上发绳。

李献容摸摸女儿的发顶。

“那是老里长,我之所以把书信交给他,不是看乡人淳朴……”她用手抚过那头浓密头发间系着的红绳,心底可惜没有更好的金饰珠玉来装扮女儿,慢条斯理地说道。“也不是看他曾受过葛姑的救命之恩,还在葛姑临走前承诺过……”

“而是我知道桑梓村的里长家中有五个儿子,光是娶媳就花光了家底,更别说去年一场秋旱,村里收成欠佳,虽躲进这深山老林,不必向官府交粮,可还是要和外界用粮食购买盐巴、农具、甚至牲畜的,买完之后还能剩多少粮食?若不另谋出路,怎么喂得饱家里十几张等着吃饭的嘴,所以他必然会替我将信送到。“

“他要为家里十几口人的出路去搏一场大富贵呢!”

这一番话说得颇为冷酷尖锐,将人心如同洋葱般层层剥开直指内核。

风吹帘动,烛影摇曳,墙上的人影也仿佛张牙舞爪渐失人形。

“阿英。”李献容突然低下头,双手捧着含英的脸颊,那张消瘦苍白的美人面几乎贴到女儿的脸上。“世道衰颓,人心易变,骨肉至亲尚难尽信,他乡异域,又怎可轻信旁人。只有利益,才能结成最牢靠的誓言。”

窗外的暮色已经一点儿不剩,夜色寒凉,月影浮动,远处的山野林间传来几声不知名动物的吠叫,越发添得几分凄冷。

月色映入室内,缓慢地侵蚀着暖融融的烛光。

背光的阿娘容色苍白,神情冷淡,若要让隔壁的樊家小子见了定然又害怕得不敢上前。可是含英看着看着,却只觉得这番尖锐的言语下藏着的凄楚和痛悔。她心里一怔,知道阿娘约莫又想起了旧事,便立刻扑到母亲怀里,伸手在李献容消瘦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安抚着。

“阿娘,莫伤心了。”相比于惯会在宴饮游乐、赏花玩耍时,妙语连珠逗趣解闷的世家子弟,含英宽慰人的言辞显得迟钝笨拙。她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直到阿娘僵硬的脊背渐渐软化,最终也伸出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烛火猛然拉长了一下,外扩的光圈散发着暖意,驱散了几分阴凉的月色。

李献容搂着女儿小小的身体,一时无言。

女儿虽然年幼稚纯,但偶尔却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直觉,能够一针见血地剥离那些纷繁驳杂的情绪和伪饰,击中她这等受过几十年世家教育和世事锤炼后,已经习惯性的伪装和隐藏起来的心思。

但也正是含英的这份惊人的才能,让她又喜又忧。

喜的是阿英不愧继承了这份血脉,虽然少衅于难,暂且寄居乡野,衣食简陋,却天生不凡。就像她的太翁一般,同样是遭逢大难家族尽没,襄城侯当初孤身一人投奔世交,却遗失信物导致身份未明之时,仍能为当朝宰执一见面便叹道——“真贵种耶!”

忧的是女儿如此出色,却是女子!

乱世之中,又是国仇家恨,连襄城侯那般的伟岸男子,尚且日夜忧思,寝苫枕干,入仕四朝,苦心孤诣,至死仍未得手刃仇人,只得含恨而逝。而生为女子之身,父族已经在那场杀戮中凋零殆尽,天生便失却一重靠山,想要报仇真是千难万难。若是将来女儿不慎被识得出身,哪怕不是被那几位仇家,而是风闻而来的趋炎附势之徒就足以像豺狼一般团团而上、撕咬啃食,所受折辱还要甚于男子。

思虑至此,她的两道秀眉越皱越紧。

以李献容的性格,本不至于纠结至此。若是生下的是个男孩,她必然从小言辞峻厉,砥砺其志,令其一刻也不敢忘记家族之仇未报、国仇家难之恨未雪,但面对幼小懂事的女儿,又是从襁褓起便由她亲手照料抚养至今,她的心便不觉软化了几分。

时人不易,而作为女子更是不易!含英已是夫家留下的唯一血脉,是她和郎君俩人殷殷期盼了七个月的亲骨肉。她已经失去了两子,不想再失去最后一个女儿!

这也是为何她一直未曾与女儿仔细讲述这段国仇家恨。哪怕她心里知道,以含英的聪慧透彻,必然已从自己这几年的发病时的胡言乱语中晓得了些什么。但她总是想再迟些,再迟一些,等她长大,待她有能力自保,再来考虑要不要接过这副沉甸甸的担子。

李献容只怕自己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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