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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难托(1 / 1)

“可是阿娘,财帛动人心……”含英拱拱脑袋,不愿母亲继续沉浸在旧事里,便继续往下问道。“万一是短视而急躁之人,也可能直接卖了外面的丝绸布袋换得些钱财,内里的信件也可能私下烧毁,托词途中不慎将两者遗失或被盗匪抢夺……”

“若是如此就更好。”从心底的忧虑中挣脱出来的李献容,听见女儿如此发问,正合了她谆谆教导之意,不禁莞尔一笑。她本就不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只是遭逢巨变,才颇有些苦大仇深之状,此时母女二人深夜依偎,室内烛火融融,使她暂时忘却了夜色深处那些可怕的阴影,一笑后,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又现出了几分烈如火皎如月的昔日风华。

“那绸袋本就是犒劳他的路费。若是里长原封不动地将信送到,此等轻财守诺之人,我日后必有重礼;若是送了信却偷偷卖掉袋子,那也无妨,权当那卖得的资财用来补偿其路途奔波的辛苦罢了;可如果毁约撕信,暗地里将这丝绸布袋典当了——”

她的声音还是慢吞吞的。

“——你当这丝绸做的袋子随处可见么?这绸缎上的织金花卉杂宝纹是李氏独有之法,只有家中世代豢养的绣娘才能印染织得。但凡它流落到识货之人手中,便替我将消息传递了出去。而卖出这奇货之人譬如稚童怀金行于闹市,露富于人前,若无收信的贵人庇护,只怕得到的这点钱财到手不了几天,就会如流光浮云般消散了。”

李献容低头,看向女儿被火焰映照得发亮的眼睛,温言教导道。“阿英,娘知道你天生敏锐,善于体察他人。但切记人心易变,今日之人又非昨日之人,明日之人又非今日之人,唯有趋利不变,抓住其心中利之所在,就是抓住了人心。以情动之,以理服之,最终还要以利驱之。”

“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虽然落难,但是女子从未放松过对女儿的教导,甚至于因为从小长于乡野之间,含英刚刚开始学习说话时,便跟着阿娘一字一句地学习官话、背诵家谱,稍长一些被手把手地教导写字,李献容又默出那些世家姻亲间的往来书信,帮助女儿日复一日、条分缕析地识记那张犹如蛛网般繁杂的世家谱系。可惜纸笔有限,经史典籍无法一一默出,都由女子一字一句地口述出来,叫含英背诵记忆,便算是“诵读”经典了。

只是含英并不像别家的儿女为父母命是从,见母亲的言语教诲与此前从经典中读到的有异,便直白地提出异议。“可是阿娘,你教我背的是‘以义为先、以利为后’,荀子是错的么?”

听闻女儿的话,李献容眼里那点暖意缓缓又被阴霾吞噬。暖融融的烛光落在女子脸上,显得她眸光如剑,眼神沉冷。“荀子没错,是这世道错了。”

瘦骨嶙峋的女子眉头紧锁,眉心皱起一道竖痕,想起了那日神都城中的惨象,眼底渐渐浮现血色。

“这些年、这些天,娘也一直在想。”她紧紧地抓住女儿的肩膀,喃喃自语,似是教导,又似乎在自省。“阿英、阿英,你的叔伯们皆被时人称赞为经义大家,你大伯曾为先帝讲学,何等荣耀?可转瞬之间便刀斧加身衣冠涂地,朝廷诸公死于滚滚雒水,世家高门皆被诛灭,尸积百余里,何人敢收殓?”

“汉室享国四百年终于衰微,为魏公所篡,而新朝得国不正,又为臣子所窃。以臣谋君,名位尽丧,而昏庸之君、豺狼之臣,勾连异族,使得边防尽毁,胡人窥得可趁之机,驱赶役使我汉族儿女如同牛羊豚犬,纵有一二汉人因家世、才智得其重用,也只不过被视为良马而已,若事不谐,顷刻便可锤杀之。”

“胡人篡夺权柄,局势糜烂至此,是因为我汉家九鼎已失、天命衰微啊。中原沦丧,仁义之道已失,自胡马南下,天下人已不信汉家教化。中原冠盖已失,意气丧尽,以至于令胡人贱种高踞于庙堂之上。”

“你的父兄叔伯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就是因为在汉室没落、中原倾覆的时候,仍然相信义和理!”

“手无刀兵,却妄图教化夷狄!“烛光明灭、月色寒凉,温暖和凄冷并存的室内,有一种极致的哀恸从女子紧缩的眉头和暗沉的双眼中透露出来。“所以荀子没错,是这世道错了啊。“

含英抬头看着母亲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有些茫然。她自出生起就居住在这方世外桃源,邻里和睦、村人淳朴,最深切的痛苦无非是阿娘时不时发作的疯病,比起母亲所经历的国破家亡、胡汉相争的惨事,她还未体会过切身之痛。

但她天生便对他人的情绪有着极为灵敏的感知,而自身的聪慧和灵醒也让她不至于过度沉溺于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中,冷静地看待这尘世间的种种情状。于是含英不仅感受到了肩膀上痛意,也察觉到了阿娘心中日夜焚烧、噬心剜骨般的恨意和痛苦。

“阿娘。“含英轻轻地喊了一声。那双幼童的眼睛里含着莫大的关切和诚恳,竟然唤醒了些母亲残余的神智。”那咱们就让这世道变对,好么?”

李献容怔怔地松开了手,在昏黄的烛光下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和被太阳晒伤的脸颊,没想到当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委身投胡、世家门阀里的翩翩贵公子服药以避世情之苦、偏安一隅的南朝皇室也沉迷享乐不问将来的时候,居然是在这乡野之间,只余方寸的陋室之内,从一粗布蓬发的稚龄女童口中发出了这惊世之语。

若要让那些人听到,怕不是羞愧至极,掩面疾走罢。

她有些想笑,便真的笑出来了,烛火下,满面泪水,容光熠熠。

“好!好!我的阿英——”女子摸着女儿的头发,她怕女儿还未理解自己话中蕴含的可怕而沉重的责任,也不愿让自己背负的仇恨再度转移到唯一的骨血身上,若是自己还能活着撑到拨乱反正那一天,这份仇恨自然应有她自己一力承担,而若是天意无法垂怜……

若是天意无法垂怜……

她又轻轻叹息,被窗缝里漏出的寒风牵连出几句咳嗽,面色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笑着道。“——小小孩童,还知道怎么去让世道变好了?”

含英知道自己终于将阿娘从旧事里拔出来了。母女夜谈告一段落,她一骨碌溜下床榻,踩着鞋帮,关紧了窗户,又转去灶台上盛好了汤饭端来给阿娘喝,然后自己才去盛了一大碗满满的麦饭,配上焦香的锅巴和昨天樊婶送来的咸菜,快乐地把脸埋在碗里。

改不改世道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只有手里端的这碗饭是真实可见、能填饱肚子的,含英的脸被饭碗盖住大半,只余一双乌黑的眼睛,瞧了阿娘一会儿,忽然道。“每个人都能吃上麦饭就是好世道。”

李献容一怔,半响没有言语。

日气蒸云,林海无垠。

金色的日光像一把把利剑,穿过郁郁葱葱的树冠,射落在林地上。

几片嫩绿的草叶顶着一块块不规则的亮斑,在穿花逐叶的微风中还没待完全舒展,便被尖锐的脚爪踩进了泥里。两三只珠颈斑鸠正在草地上觅食,覆盖着灰色绒毛的小小身躯鼓鼓的,像粒可爱的豌豆,蓝灰色的前额抖动着,啄食泥里的昆虫,深褐色的鞘翅上有珍珠似的黄色斑纹,但最显眼的还是它们淡红色的脖颈上,围绕着半圈点状的白色领斑。

林风阵阵,远处的灌木丛抖动了一下,引起一只珠颈斑鸠的警惕。这只体型略大的斑鸠昂起脖子,顶上一枚黑豆似的印记缀在淡灰色的前额上尤为明显,它用圆圆的眼睛盯着灌木丛,微风拂动,草木簌簌,过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便又低下头翻找食物,很快这片草地上的小虫便被吃得所剩无几。它挺起毛绒绒的胸脯,不死心地咕咕了两声,蹦到了远一点儿的地方开始翻找起来。

躲在灌木里的含英冷静地看着猎物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陷阱。

前几日这群珠颈斑鸠落到她家院子,不仅吃了正在晾晒的豆子,还糟蹋了她和阿娘费劲心思侍弄的药圃,她好不容易才救活的菖蒲被从土里翻出来,也不吃,撒了一地。阿娘病着,白日都在房里昏睡,等她回家发现这群可恶的小贼的时候,它们已经吃得撑肠拄腹。头上有黑豆斑点的那只腆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也不怕人,待她扑上去要捉时,才得意洋洋地一扬脖子,扑棱棱地飞进了后山。

自那以后,时不时就有小贼过来偷食,她捉了两次却总被其逃脱。于是后来见了,先不忙着赶走,就近观察起这群野鸽子的觅食轨迹和活动范围,知道它们每次吃饱喝足就会来后山东南角的这块林地上晒晒太阳。心中有了数,她回家翻出了之前收到的年礼——那是一只膘肥体壮的梅花鹿,四肢强健,肉质鲜美,阿娘把鹿肉交给隔壁的樊婶炖了,一起分了汤喝,鲜得邻居家的黑小子吃完半个月还念着这碗鹿肉,而剩下的鹿骨、鹿角和鹿筋也没扔,收起来以备药用了。

含英和阿娘说了一声,便把鹿脊筋丝翻出来,加上自己平日收集的树脂、枝叶嫩条和平日里村人砍柴时废弃的边角料,编织了一个简易的捕鸽笼。

待到那只肥硕的珠颈斑鸠顺着洒下的麦粒蹦跶到陷阱前,一脚踩住了那根横在鸽笼前抵开两片栅栏的长杆,“啪嗒”一声,横杆滚落,被鹿筋钩住的两扇木制栅栏立刻回弹,将这只得意洋洋的小东西弹进了木箱关了起来,徒然得扑棱翅膀。

林中的其她斑鸠吓得四散而逃。

含英这才施施然走出来,攥着一截草绳,打开鸽笼,揪住那只肥鸽子把翅膀和双脚都绑了一圈,准备拎起猎物下山去了。途中她还去此前制作陷阱的地方都转了一圈,又拾获了几只自投罗网的小动物。

这座抱犊山雄奇险峻,层峦叠嶂,人迹罕至。奇怪的是,山上的大型猛禽野兽也少。可能因为一直生活在缺乏天敌的自然环境里,那些雉鸡、斑鸠、麻雀、兔子和野狐等等都跟缺根筋似的,直冲冲往她设下的陷阱里撞,因此常能拎回一大串收获。不过含英不贪多,只是为了打几只兔子和雉鸡给自己和阿娘补充营养而已,偶尔遇到大型动物的爪印就会直接放弃那附近陷阱和猎物,远远避开。

日头西斜,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照在含英蓬乱的头发上,像裹了一层暖融融的金黄毛边。她蹲着身体,低头用草绳拴好几只傻兔子,放入背篓,又重新架设好陷阱和诱饵。等她忙活了一通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走到山脚处刚好是申时,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出了了炊烟。

含英走在田埂上跟几个陆续归家的小伙伴打好了招呼,慢慢便走到了家门口。

她先站在院门外踮脚偷偷望了一眼,见阿娘还在院子角落的药圃里采摘、整理药草,便定了定心。从后门翻过篱笆,悄悄溜到屋里,将用山泉洗好切碎的野山参偷偷埋进锅底,和粟米一起煮了,再卸下身后的背篓推进床底。

背篓里的活物在她下山后就交给邻居家的小伙伴偷藏起来了,对方负责将鸽子和兔子洗干净切好,俩人明日找个没人的地方一起烤了来吃。这事她们做过不止一次,早有默契。

再转出去,站到院门外那株大槐树下,重新整理好衣服,拍干净袖口的草籽和灰尘,脚底踩着地面上盘结突起的树根来回刮了刮,假装刚刚和村里的那些猴儿玩耍归来。

收拾停当,含英酝酿了一会儿,重重落下脚步,跑进院子。“我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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