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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灵有神(1 / 1)

李献容见女儿回来,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见没什么问题便挥挥手,叫她收拾收拾干净准备吃饭。

含英暗自松了口气,赶紧跑进屋,将背篓里的匕首放回母亲床头的暗格里。

桑梓村对后山总有种莫名的敬畏。除了夜晚绝不进山的忌讳之外,平日也大多在山脚附近活动,要是发现家里小孩靠得近了点,少不得一顿毒打。空有满山的奇珍异宝、飞虫走兽,却固执地守着宝山不进。

走过田埂的含英偶尔会看到在田地里挖沟的村民们,赤着脚挖了一阵,再用手把湿泥推向两旁,把水引进干旱的田里。他们哈着腰挖了半天才会直起身体休息一会儿,把锄头往沟底一插,胳膊肘杵着锄把儿,沾满污泥的手掌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扇风。火辣辣的太阳将皮肤晒得黝黑皲裂,汗水顺着额头摔进土地,充满疲惫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凝视着天空、飞鸟、远处的树荫……但每当触到后山,眼角肌肉会不自觉地抽动一下,赶紧移开视线。

含英有时候觉得,村人看着不远处氤氲在黛色中的抱犊山,仿佛在看一个活物。

葛姑和阿娘倒是经常进山采摘药草,只是从不带她一起。可是葛姑去世后,有时家中的药草用没了,母亲也病得起不了身时,会托隔壁家的猎户带含英上山,总是千叮万嘱、十分不放心。后来樊家突遭大事不肯再入抱犊山,含英只好瞒着阿娘自己一个人偷偷上山,上次从山中采回党参时,回家太急没注意,又被阿娘耳提面命了一番。这次她吸取教训,进家门前自己把自己拾掇好,又提前跟小伙伴对好口供,以免惹来阿娘的担忧。

只不过到了飧食,含英到底没能躲得过去。

母女俩一起坐在桌前,开始慢慢吃饭。李献容没吃两口,就蹙起了眉毛,士族的修养让她做不出吐出食物的行为,只好先把那段埋在碗底、被她吞进去的人参细细嚼烂了,咽下去。直到俩人都安静地吃完饭,放下筷子,她准备和女儿好好谈谈,严肃说明这个禁令的重要性。

再一次地。

“阿英。”李献容努力地对女儿沉下脸。“你是不是又去了后山?”

可惜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年代,小女儿却一点没感受到母亲的威严。之前三令五申让她别去深山老林里冒险,都只得来一阵敷衍,没俩天她就又会在自己碗里吃到那些珍贵的菌类和人参的块茎,甚至还会听到两句狡辩。“这附近猛兽少,我都很小心沿着熟悉地路线上山,再不济还有阿娘的匕首呢,没什么危险……”

李献容往窗外瞥了一眼,那座夜色下黑黢黢的山峰沉默无言、安静异常。但这种温顺的假面连普通的村人都无法蒙蔽,更何况是她。抱犊山的险恶不在虎狼和毒虫,也不在险峻的山势和莫测的地形。这些村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这座山的认可,得以搬入山中居住,但即使是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桑梓村,也时刻畏惧着脚下这块沉默的土地,不敢有丝毫冒犯。

含英默默地收拾桌面,把碗筷摞在一起,试图把脸藏在桌上这堆矮坡后,可惜还是被揪了出来。

烛光摇曳,落在李献容深深蹙起的眉头上。“阿娘的身体自己清楚,吃再好的参也没用……”

“不会的!”含英一急,忍不住打断。

谁知一向温柔的阿娘眉毛一拧,很是严肃地说道。“……阿英,山灵有神,欲先取之,必得予之。那些鸟雀、野菜也就罢了,可是山参灵芝这等宝物乃是山之精气,若你所获太多,将来必被索取不菲。”

融化的烛蜡顺着灯台滴落,凝固成一道又一道浑浊的烛泪。她见女儿虽然垂手听训,但那双乌丸似的眼睛透出的却是满不在乎。

李献容怕她又为了给自己补身体冒险去后山寻珍,便话锋一转,说起了一段旧事。

“当年神都城郊有一座石斛山,山石林立,灵秀非常,连大燕皇室都常常派人去采石伐木以作宫室。后来山下一人寻摸到山中泉眼,潺潺而下,泉水甘甜,于是便通知村人。这伙人改换山道、引水而下,将引流到村中的泉水谓之石斛泉,诈称其受有德高僧开光,饮之可以消除病痛,一两泉卖一金,除此之外又派人在山间溪流两岸筑起篱笆、日夜守卫。倘若村外人稍有染指,便会招来此村的报复。”

“一山泉而已,如何能卖得一金?”含英听得咋舌。

她见到的最阔气的场面,就是村人赶集,卖完货物、回村分钱的时候。家家户户一年到头的辛苦钱都变成一枚枚小小的钱币,先被一串串好,然后里长将这些钱串串摞成一堆,挑选几个青壮守着,码到红布铺着的桌上,喊来一家家领钱。那是桑梓村最严肃的日子之一。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喜笑颜开,相同的是,一串串钱币都被红彤彤的手指头数了又数,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口袋里、箱箧里。

她远远看到发给每个人手上的不过几百枚铜钱而已,而且大多都有剪凿、磨损的痕迹,属于缺斤少两的虚值钱,加起来也抵不过一粒黄豆大小的金子。而一捧普普通通的山泉,便能抵过桑梓村全村人辛辛苦苦一年换回来的收益,实在叫人惊叹。

阿娘笑道。“是啊,山泉而已,天地滋养,如何能让普通村户卖得一金?”

三旬过后,神都正值盛夏酷暑难耐,可是离城区不远的那口价值千金的石斛泉非但没有枯竭,反而日益充盈,引来城中无数豪富贵人竞相争价。村人将泉水换来的金子堆在村口,足以成山!而正当村中众人为此欣喜若狂之时——

“京畿戍卫的两小卒夜间突然被雷鸣声所惊,起身四顾,见远处忽有黄龙腾空而起。士卒伏地,惊惧不已,第二日奉命前去查探,才见到石斛山顶塌陷数丈,土石乱下,该村百余口皆被掩埋。因山致富,因山为坟。”

李献容低下头,摸摸女儿的头发。“山灵有神,欲先取之,必得予之。山泉甘甜,让村人受益,可是他们不敬天地,不敬灵山,反以此天泉地宝索尽资财,招致祸事。”

那一金卖的是他们的命。

“微贱之人,竟然擅自向天地索取?”她这样总结。天威难测,神恩如狱,强横者如秦皇、汉高及吕后,开国承运,配天而出,手执九州神器,代天牧民,乘天地之势,成龙蛇之运。而人帝势极雄豪,吞天沃日,仍有不测。始皇既没,有鲍鱼之厄;高祖崩亡,遂及宗祸;吕后摄政,病犬祸而崩。天子尚且如此,他者更如同刍狗。生于天地之间,其身微渺,只能安静驯顺,遵守天地神鬼订下的规则,翼翼虔心,明明上彻,不敢轻取,才能偶得天意垂怜。

“人命并不微贱。”含英抬起头,定定得看着李献容。因为过度砍伐树木、抽取地下水导致的水土流失,随之而来湮没村庄的天地伟力,不是神威,只是泥石流而已。虽然可怕,但并不是无可违逆的天罚。“只要识别规律,斩伐养长,不失其时,人亦可主宰天地。”

“不得胡说!”心下一震,眼风迅速扫过窗外的树影。山风骤起,将木制的窗框吹得四下乱响,其中一股气流顺着缝隙卷入屋内,桌上烛光晃动,四壁之上投射出大大小小的黑影,忽长忽短,张牙舞爪。李献容突然被冷风一激,掏出手巾捂着嘴,咳个不停。

砰得一声,一切重归安宁——

含英将被风吹开的窗户落栓锁上,转身给阿娘倒了杯热水。

屋里的温度开始回暖,李献容将手巾拢进袖子里。等到杯中的热气袅袅上升,咳嗽声才慢慢止住,苍白的脸上双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她担忧地将女儿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含英毫无异样,才放下心,严肃告诫道。“切勿出口!若被听到,才是不好。”

含英想想村人对后山的敬畏态度,点点头。

算了,还是只在心里想想吧。

翌日。

“英娘?”

天蒙蒙亮,樊家的黑瘦小子就被母亲赶出来做活,谁知刚踏出院门,就觑见隔壁家的木栅栏嘎吱一声,钻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乱蓬蓬的头发,跟昨天一样背着一个草筐,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拽住她的草筐,一手指着远处的天色。“可不能这么早就上山!”

俩人抬眼一瞧,远处黛色起伏,群山竞秀,只略微透出点金红的边缘。“日头还没出来呢。”

含英抓紧了背带,回头瞅了眼。“夷君,你也相信山灵有神、不得轻取么?”

樊夷君挠了挠头,不知道含英怎会问出这种话,一时间笨口拙舌,又不想她天没亮就上山遇到危险,干脆拽着人走到门口那颗大槐树下,扔出绳子钩住草筐后,两人一个接着一个爬到树干上一只横斜的枝桠间排排坐。夷君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胡饼,掰开塞给旁边数着日光的小姑娘。“给!早上我娘刚烤得。”

含英抓着小半块胡饼咬了一口。有点焦,但很香,面皮上还细细得撒了胡麻,有种带点苦涩的馥郁香气,正好弥补了面饼缺乏糖分的寡淡。

“这几日都是好天气,村口的田七叔准备打枣儿了。阿娘昨晚忙活了一宿,把地窖里藏着的大釜和木盆都翻出来清洗干净,嘱咐我今天去田家多收几个枣儿,到时候做酸枣麨。”每年果实成熟的季节,樊婶家吃不完,便将多余的枣子洗净晒干,放在大锅种煮沸,一层层过滤掉渣滓后密密地码在盆里,再用干净的细布绞出汁液,涂在面阔口大的盘子或盆中,日夜曝晒,磨出粉末,足以保存很久。之后若是需要取用,便用勺子细细挑出一撮儿,放入水中,即成酸甜可口的酸枣汁儿。

似乎是想到了那碗酸枣浆的酸甜滋味,夷君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阿娘怕我笨手笨脚地做不好,让我请你一起去帮忙收枣。”

其实这点简单的活计哪里需要帮忙,只是樊婶怕小姑娘面皮薄,不方便直接送她酸枣麨,于是换个委婉点的方式帮衬点她们家罢了。寻常百姓家里没有别的,只有一点吃食是最常见也是最珍贵的。基本上每次夷君见到含英都会给她偷偷塞点吃的,或是一小份胡麻饼,或是几把葵菜或蔓菁,都是自己家里做的、种的。

含英知道这是来自樊婶的善意,没有推拒,心里记着这份恩情,低头答应了。

两人肩膀靠着肩膀,坐在槐树的枝桠上,远远看着群山背后明明灭灭的光晕,一时间都没说话,只是细细地嚼着胡饼。

“我只是不明白……”夜色尚未完全散去,远处晨雾弥漫,十分静谧。槐树上,在树叶和枝桠隔出这个只属于两个孩子的小小空间里,一起分享吃食的氛围似乎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很多平常让人想说却不好说的话,此时都容易说出口。“夷君,你说村口的枣和后山的枣吃起来有区别吗?”

夷君一愣。

头发蓬乱的小姑娘已经转头看向自己的这个小伙伴。当那双黑水银一般的眼睛认真注视着某个人时,能让对方觉得一种奇异的静谧和安宁,摈弃习惯性的虚伪和熟练的套话。

夷君挠挠头,为自己刚才故意岔开话题的举动感到一点心虚和尴尬。“后山、那不一样。”

“阿娘是这样,你和樊婶也是这样。”英年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解。“真的这么可怕吗?我是说,并非出自于对豺狼虎豹和崎岖地形的担忧,而只是单纯地、对于这座山本身、对抱犊——”

“别说!诶呀——”夷君情急之下甚至忘记了手中还拿着一小块没吃完的胡麻饼,急急忙忙伸手去捂含英的嘴,差点从树枝上跌下去,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含英按住了肩膀。坐稳身形的夷君才喘了口气,后怕道。“别说山的名字!会、会被听到……”

顶着含英茫然的眼神,夷君把手中的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后,犹豫了几个呼吸,偷觑了眼远处寂静的山脉,才凑近应娘耳边,压低声音,悄悄用气音说。

“山会听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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