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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1 / 1)

这就是让含英最不解的地方了。

如果说桑梓村禁止村民天黑后上山,是因为考虑到山地地形及路况复杂,豺狼虎豹这等猛兽多为夜里捕食,因此怕人夜间登山发生安全事故。那么连山名都禁止人说出口,就不是寻常理由可以解释的通了。

山灵有神、山灵有神。

她心里闪过昨晚阿娘那张苍白的脸上,告诫她要敬畏神灵时的郑重神色,叹了口气。难道真的是因为古代生产力不发达?大家很容易得就将自然伟力泛灵化,她甚至还看到过村里有人在家里供奉山神灵牌,日夜叩首,虔诚祭拜,生病时不喝草药,反将祭神用的香灰拌尽水里,一边喝一边念念有词。

含英不想听见他们念的是什么。她眺望着远方安静起伏的山峦,葱郁的植被覆盖地表,清澈的溪流穿梭其中,在尚未开发的现在,可以称得上真正的绿水青山了。

抱犊山这个名字还是她从阿娘珍藏的书籍古物里看到的。那是一张堪称简陋的地图,潦草地画出了从神都到桑梓村的行经路线。她和阿娘现在位于神都以北的并州上党郡内,往东便是连绵不绝的太行山,往北是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的太原,西面则属于曾由叛军盘踞、战乱不止的汾州。并州内也不算太平,听阿娘和里长交谈,这里三年换了六个郡守,郡治大乱,经济倒退,很多地方甚至只接受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兵匪横行,饿殍遍地。

倒是桑梓村由于被抱犊山所环绕,四面绝壁,唯有几条小路平日里都被村民用草枝和大石堵塞,兵匪不进,可谓乱世之中的世外桃源。抱犊山高七丈,四面危绝,难以通行,山顶却平坦开阔,适宜栽种五谷,又有两口泉水可以引用灌溉,是绝好的开垦之地。

山里植被茂密,果实和野菜甚多,却没有南方丛林里的瘴气和恶毒。山体庞大,物类丰富,可以满足野兽们的筑巢或领地需要,因此也很少有猛兽下山袭人或破坏庄稼,唯一一次恶性事件还是几年前……

“我阿爹…… ”一旁的夷君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樊家原以打猎为生,樊叔是桑梓村唯一的猎户。“阿娘说,我爹就是因为不小心被山听到,才在打猎中失手受了重伤,这么老练的猎户本不可能被几只狐狸咬住的……”

夷君说着说着沉默了。远处的太阳在群山阴影的网罗中艰难地爬升着。夷君感觉身边的小姑娘靠了过来,从背后将自己的肩膀搂住,虽然没有说出安慰的话,但少年知道这就是含英的安慰方式了。

随着天色渐亮,晨雾消弭,一颗冰凉的心也在两人共同的体温下慢慢变得暖烘烘的。她们靠在一起,坐在树上看朝阳升起,霞光万丈。

夷君想要劝说的话已经在肚子里过了四五轮,侧身看着含英被金红色的朝阳映照得明亮而温暖的侧脸,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少年蓦然想到,含英和自己是不同的,她似乎什么也不怕。

怕,这是此时人们身上常见的一种特质。

因为天灾、因为疾病、因为兵匪之祸、因为朝廷横征暴敛、权贵肆意横行,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在某一天某一刻毫无征兆地降临到普通人头上。无论你是偏远山区的农夫农妇,还是神都城里家境殷实的商贾,一旦被砸中,损失钱财是最轻的后果,拥有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家破人亡横尸街头者,也不乏有之。

哪怕是朝廷权贵、那些世家豪族,也不能夸口自家就能一直安然无恙了。自前朝八王之乱、五胡南下后,多少号称百年清贵的世家门阀被改朝换代的大浪吞没,那些高傲尊贵的世家子弟前一刻还在吟风诵月、纵马扬鞭,后一刻便被绳索捆缚,刀斧加身。

前朝谢丞相是何等的骄子。出生号称“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的冯翊谢氏,少年得意,青年见闻于帝,俩人意气相投、发誓共筑盛世,年纪轻轻便身登丞相高位,诸多揽权之举都被先帝所默许,朝臣升降略无时,姻亲遍布朝野,宾客均为皇亲国戚,太子之舅以为其扬鞭坠镫为荣。谢丞相的权势最为煊赫之时,一言便可定士族品级、诸姓高低。

如此之人,还不是一朝倾覆,家主悬尸宫门,谢氏诸子身首异处,家族女眷或被发卖或被流放,何其可哀。

人人都怕,人人都畏惧飘忽不定、无法预测的命运,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期而至的灾厄。于是某些人更加放浪形骸、谈玄论道,用虚无的论辩满足精神的空虚,用言辞的交锋回避现实的苦闷;另一些人则走上极端,追求鲜血、暴力和美色的刺激,骄奢恣所为,以当下之物,满足当下之欲望;而大多数人,像夷君,像樊婶,像桑梓村的村民,既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支撑其放纵或堕落,又无时无刻不被灾祸的阴影和恐怖所笼罩,只能寄希望于祈求天地、鬼神、一切灵物的庇佑,寻求片刻安宁。

可是含英好像从未听到过死亡的低声絮语,也毫不在意未来莫测的命运。

她总是如此鲜活地活在当下,认真地、安定地做好每一件事,从不为神灵之语所迷惑。夷君看着身侧的小姑娘,想得有些出神。

“谁说我不怕了?”

听到这句话,夷君一个机灵,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所思所想说出了口,顿时尴尬地挠挠头,看见含英侧过头,认真反驳道。“我怕挨饿、怕娘生病,怕得要死——”

“——呸呸呸!”夷君赶忙打断,作势捂住她的嘴。“不可说、不可说,小娘子童言无忌,天地神灵切莫怪罪。”

夷君早年丧父,此后被寡母养大,她们在村里没有自己的田地,过了一段颇为不容易的生活。好在樊婶擅长照顾牲畜、渐渐被村人接纳,少年又继承了亡父力气大的优点,自懂事起就开始打猪草、拌饲料、学习伺候牲畜等等,承担了家里小半个劳动力,长得又高又壮,又是个粗疏的性子,尤其这几天日头毒,还见天的往外跑,除了帮母亲做活,就是带着村子里的其她小孩四处玩耍,晒得皮肤黑黢黢,跟个黑炭似的。

此时含英见这个黑炭头,学着樊婶的样子,替她朝天地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道歉,觉得有点滑稽,又有点感动。

桑梓村里,她最信任的小伙伴就是眼前这个了。一个少时丧父,一个本就是遗腹子,同样父系亲缘淡薄,和母亲相依为命,再加上两家人住得近,在桑梓村又没有土地存身立命,互相扶持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今日我有事要办。如果事有不顺,可能就在后山过夜,明日必回。”含英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这个黑炭似的小子。“若是太阳西落后还未见我下山,麻烦你照看一下我阿娘,她昨天刚发了狂症,现下身体还虚弱,我出门前熬了一大锅粟粥和芋头,足够对付几餐了。”

夷君立刻瞪大了眼睛。“去后山过夜?英娘、你……”

你疯了?

可是看着含英那双安静而乌黑的眼睛怎,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樊夷君想到了群山和冷月,想到了山间密林延伸出险恶的阴影和林中微风携来的低声絮语,想到夜幕下连野兽和猛禽都只能安静地蹲伏在自己的巢穴,溪水仿佛也放缓了流速,漫山遍野只剩下虫蚁的微弱嗡鸣。

这种异常的氛围对于自呱呱坠地便靠着土地和老天吃饭的桑梓村村民来说,就像用艳丽的色彩昭显剧毒的菌类生物、进攻前弓起身体发出可怕嘶嘶声的毒蛇或者墓地上空常常燃起的莹莹鬼火,是一种强烈的关于危险的预警,令人闻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而这个身量还矮自己一头的小姑娘,却好似完全没有接收过在村民耳中堪称震耳欲聋的危险预警,甚至还想去这么恐怖的后山过夜!

夷君登时张口结舌,满眼惊恐,可劝说之言出口前便被打断了。

“阿娘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含英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蓝底上的裂缝用墨线缝紧了,针脚粗糙却舍得用料,细密蜿蜒如同梅枝,一看就知道缝补之人极为耐心,多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在缝补女儿的旧衣时还给补丁增添了几分雅致的意趣。

她清楚地知道,阿娘并不喜爱女红,但从小到大她身上的事情,阿娘都不愿假手于人。尤其是葛姑去世后,阿娘一边强撑着病体,一边还要照顾她长。梳头、缝补、做饭等等,从手忙脚乱到日益娴熟,此外每日监督她读书习字,教授人情练达,可以说当爹又当娘。

她不能眼看着阿娘的身体,随着狂症发作频繁而逐渐虚弱下去,上次发病后,阿娘甚至跟她说自己将密信托付给了里长。

可是桑梓村的里长刚于年初去世了呀!

昨夜咳嗽时,虽然阿娘立刻就将手巾收进了袖里,但含英还是在转身的那一刻,眼尖地发现了她袖口沾上的一点血色。

含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知道狂症的根源是心结未解,但阿娘总是不愿深讲当年的祸事,她虽然能从蛛丝马迹猜到一些,可是却不知该如何解开阿娘的心结。避世而居几年过去,那封交托给村人的密信是阿娘第一次尝试联系外界,却让含英忍不住思索,是否连阿娘自己也觉得撑不过下一次狂症的发作,才在局势未明时铤而走险联系族人,为女儿寻求一个后路……

她没有再想下去。

“你还记得我娘最开始发作狂症的时候吗?”含英没待回应,便自顾自地回答。“是三年前葛姑去世那一天。而后隔了一年入春和大暑那日,再到一年前的初春、盛夏和深秋,等到今年,元日里便病了一回,正月的最后一天又有些不好……如今春日未尽,便已经病了三回了……”

樊夷君忧心忡忡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嘴唇嚅嗫,同样和母亲俩人相依为命的境况让人说不出劝阻的话,可是很快这种担忧随着含英的话语,又转化成了震惊和恐惧。

“……石芝延寿、赤石脂养心气、紫石英治心腹呕逆邪气、党参养血生津,我一一试过,可惜还是不够。”

“夷君,我不能再等了。”

含英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远处。群山峥嵘,旭日已经跳出了罗网,万千条金色的辉光如同利剑射向四面八方,照破云雾,散在二人的脸庞上,一片辉煌灿烂。

“这次我要去找玉枝冬生花。”

夷君几乎维持不住身形,死死扣住身下槐树的枝干,才能继续和含英并排坐在树上,出口的音调都在颤抖。石芝、赤石脂,刚说了两个名字,便觉得口舌僵硬,不敢继续。

想过含英的胆大,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已经不声不响地做下如此大事。

如此多的奇珍异宝!这些可都是汲取天地精华、山灵真气的珍稀药材啊,只存在于村民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用一个个擅自取得这些珍奇异宝的人类最终遭遇的惨痛下场,来训诫人要敬畏天地,切勿贪取。这座桑梓村里的每个人从孩提时代就被耳提面命,“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

岂能以蜉蝣蝼蚁般短暂渺小的命运挑战天地神灵的威能!

“我去去就回。”含英却自顾自地跳下树干,拍拍身体上的灰尘,背起箩筐,又检查了一遍里面的装备和干粮,拍了拍腰间系着的自阿娘床头摸来的匕首。

最后对发愣的小伙伴摆摆手。“记得替我照看一下阿娘,提醒她按时吃饭。”

还坐在树上的黑炭头,眼睁睁看着这小小的背影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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