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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伍员心事(1 / 1)

一条崎岖蜿蜒、布满荆棘的下山路,对于一个醉酒的人来说并不好走。

伍员却步履稳健,衣带当风,似这般艰难路境他早习以为常。

他自家毁亲亡,弃楚出奔,先逃至宋境,后辗转郑地,又北出晋国,一年后才流落吴国。这一路所历艰辛何止千万!当真度日如年,而其中悲苦唯有独自吞咽。

山谷中有秋风袭来,瑟瑟如枫,将他鬓角白发吹过眼前,伍员突然停下脚步,捻住一缕白发愣神。

他如今还未到不惑之年,却给人以垂垂老矣之感,伍员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生命在快速流逝,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恐怕命不久已,有生之年复仇无望,没有人能体会他心底的绝望,他更无法与旁人分享自己复仇的欲望。

复仇之路任重而道远,曾经他为楚国的强盛有多自豪,如今便有多憎恶。

“伍先生!”

耳边有声音传来,打断了伍员的思绪。

伍员未曾料到此时竟还有人在此守候自己,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公子光帐下近卫羿巫,他对这个人稍有印象,战场之上非常勇武,箭术非凡,似乎此人的祖父曾为巫臣的御者,跟随巫臣多次征讨楚国。

而那位申公巫臣正是与他同病相怜的丧家之犬,他们同为楚国叛臣,为楚国上下所不容,也都渴望向楚国复仇。

想那巫臣能让尚处蛮荒的吴国习兵事,改政务,以攻扰楚国,令楚疲于奔命,再不能与晋争雄,他伍员如何不能兴盛吴国以伐楚!

伍员从不缺少魄力,他唯争时间,不止争自己的时间,也争楚王的时间,他早得到消息称楚王重病,恐时日无多,倘若不能手刃楚王,如何对得起自己父兄亲族和自己满头白发。

“其余甲士皆已归营,汝为何没有离去!”

羿巫恭敬立在路旁,显然已经等待许久,而伍员记得自己早就让众甲士回营了。

羿巫躬身回答道:“伍先生在此宴饮,羿巫恐先生醉酒,山路难行,故在此等候!”

秋风拂面,伍员酒意稍退,上下打量了一番羿巫,今日他方知自己识人之术欠佳,终究是小瞧了吴国军伍之人,他早就知道能在公子光帐下任近卫绝非等闲之辈,要么勇武过人,要么心思缜密,而眼前这个家伙应当二者皆俱。

突然,伍员隐约记起此人在遇到孙武后神色有些异常,似乎隐瞒了什么,遂将凌厉的目光投向羿巫。

“汝先前便认识那孙武?”

羿巫不敢在伍员面前隐瞒太多,即刻解释道:“先前州来一战,巫曾与那位先生在战场之上见过一面,彼时他如游历士子一般,匆匆而别,未曾想到会在今日再次相见。”

伍员见其眼神真诚,未曾闪躲恍惚,便信其所言,又联想到孙武为了写兵书所做的准备,当真是有大毅力之人啊!不禁感叹道:“长卿贤弟能亲临战场,不畏生死,扬名诸侯指日可待啊!”

“伍先生,那孙武自称吴人,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又是何人?”羿巫微微颔首,小心翼翼的开口。

“其人对我等心怀杀意,似不易相处。”

伍员瞥了羿巫一眼,心道此人果然心细如发,观察细致入微,只见一面便猜到那个少年乃是女子所装扮。

然而他还是需要敲打此人一番,那孙武出身齐国,想必也是王孙公子之流,其心思不可琢磨,更不可以蛮夷之风俗来对待,需小心应对。

“同孙武在一起的那名女子可能是其的红颜知己,这些不是汝该过问的,以后事关孙武之事,你只可见,可闻,不可说,更不可做,除非是孙武有所吩咐,若事有不决,便即刻前来回禀于吾。”

羿巫连连称“喏”

伍员看着羿巫,突然沉声问道:“公子待汝等如何?”

羿巫即刻下拜道:“巫愿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伍员打量了一番羿巫的脖颈,良久,方满意的颔首,再次嘱咐道:“孙武之事万万不可过早告知于公子,更不可教姑苏城内其他人知晓,否则于公子祸患无穷!”

羿巫自然知道“姑苏城内其他人”都是哪些人,不过他可能不知道这个孙武究竟有多重要。

“那孙武……”

伍员感叹道:“孙武之才非汝所能知晓,倘若申公是教化吴人,员能有幸助公子夺得王位,那么孙武便能助身为吴王的公子称霸九州,一如齐国桓公旧事,如今看遍九州大地,孙武便是又一个管仲,且是唯一的那个,其才胜员十倍不止。”

“羿巫明白!”

“所以,孙武的安全也需汝暗中留意。”伍员想了想,又提醒道:“至于和孙武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汝也莫要再过问,那是孙武自己的事,倘若因此惹怒了孙武,斩了汝也难以补救。”

“羿巫明白先生之意,定然会暗中照看这片竹林,自今日始,巫便会负责罗浮山一带的巡查,即使巫不再,也会安排可靠的人来接替巫行事。”

羿巫单提竹林,不提孙武和那女子,伍员便知道他已明白自己心意,想来可以暂时庇护一二。

羿巫看天色渐晚,便问道:“伍先生,此时可是要回军营?”

伍员挥手道:“不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暂无战事侵扰,不久后我军会再有一次行动,需要去趟蔡国,只是彼时我不便出手。”

伍员沉吟思量片刻,又嘱托道:“蔡国之行应该还是公子领军,此行当有功无险,汝作为公子近卫,不必随行,汝当留守姑苏城外,看好军中之事,也莫要去惊扰孙武,倘若事关孙武便来告知吾,吾自会亲自处理。”

“喏——”

“还有一事。”伍员突然又想起了一些事,眼前这个近卫乃是公子心腹,倘若加以磨炼,或可担大任。

“身为公子近卫,汝当知晓公子近日处境不佳,恐不能常与帐下军伍联系,汝要多多劳心,管好近卫,切莫乱生事端。”

羿巫当即立誓,若出差池,愿提头谢罪。

看到羿巫歃血立誓,伍员心生庆幸,选择公子光当是他复仇之路上所行最稳的一步。

伍员并未与羿巫同归,自城外五里处便分别左右,而后由西门入了城,沿着城中道路至城东处,吴王宫及诸公子王孙的府邸皆在此处。

距离吴王宫不远处有一座不小的府邸,位置极佳,屋舍俨然,气势恢宏,府前悬挂白公二字,规制如王孙。

伍员上前轻轻敲响大门,然后静待揭者开门应答。

“劳烦告知公子胜,伍员前来问安!”

揭者早已熟知伍员,让他稍后片刻,进去回禀主人,很快便回复道:“白公教奴告知先生,当下时节不宜与先生会见,先生心意白公早已名晓,为白公计,为先生计,当少来此地。”

伍员再次乘着微弱灯光打量这座宅院,与其说这是一个享乐之所,不如称其为监守之狱。

自从他与王孙胜一同逃至吴国,被吴王接见之后,王孙胜便自囚于此,乐于做个无所事事的白公胜。

而他也曾被吴王僚严密监视过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时至今日,他仍然只能以闲职混迹军伍,为吴国伐楚所做奏表皆被束之高阁,若想影响吴国朝堂也只得通过吴国诸位公子进言献策,吴王一直视其如洪水猛兽,不敢量才而用。

想来,单单在吴国翻身就已是奢望,破楚复仇更不知何时啊!

此刻伍员想到了公子光,这位前吴王之子,当是能助自己复仇之人。

他看遍整个吴国朝堂,怀有心怀不臣之心,且有雄才大略者唯公子光一人。

伍员注意到揭者一直注视着自己,似要确认自己真的自行离去才会返回,府中一应仆从本是吴王派遣来监视王孙,如今却能一心为王孙计,小小少年便如此不凡,可惜这九州大地却再无他一展心胸的舞台,此生只能自囚于腐宅之内。

伍员心中哀叹不已。

“好教白公知晓,长不过两月,伍员便会接回蔡夫人,和王孙相聚,届时再一同拜祭太子。”

伍员说完,躬身遥相施礼,然后默默走入夜色之中。

归家途中,他也曾路过公子光的府邸,四下无人,他几欲敲门而入,但是当他走过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时,却连脚步都不敢放慢。吴王僚防范公子光之心更甚于他,若是教人知道他深夜私会公子光,只怕明日一早就会迎来吴王僚的带甲之士。

伍员心底旧事不断被翻出,伤心欲绝,一路上心乱如麻,回到府中时,上下仆役皆已入眠,只有揭者还在门廊内等候。

每次入睡前他都会一次次的问自己:伍员,父兄之仇可曾得报?楚国可曾覆灭?今日可曾在复仇之路上前进一步?

烛火泯灭,夜色如潮水般涌入,逐渐将伍员包围,如同浇筑起一座青铜雄关,将他困在其中。

伍员分明看到关隘之上“韶关”二字铁钩银划,刚刚在郑国经历兵变,郑公正大肆派人锁拿他们,此时前太子建已被郑公诛杀,他只来得及救出太子建之子熊胜,虽然他极度憎恶熊氏之人,可熊胜乃太子建之子,太子建是他父兄辅佐之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弃之而去。

一个戴罪之人,该如何携一个十来岁稚子,度过这重兵把守的韶关?伍员望着险峻韶关,悲叹不已。

韶关乃是入吴必经之地,小小关隘在往日并无重兵把守,或是知晓伍员将由此入吴,楚国那边多日前便从郢都来了大批军士入驻,严查出关之人;伍员识得领兵之人,乃是右司马蓮越,此人忠心于楚王,且行事稳重,几近迂腐。

正因为他们本是旧相识,伍员欲过此关反而难上加难。

伍员远远望着关口捶足顿胸,无可奈何,他在附近山林之中徘徊多日,每日除了找些吃食,便是在思考如何穿过眼前关隘,越是对韶关勘察详尽,他心中的绝望之感越重,除了穿过那扇关口大门,别无他法,直到有一日他在林间短歇,却被一个老者认出身份。

“眼前之人可是伍奢之子伍员?”老人独自一人出现在他休息之地,伍员惊醒之际已经拔剑欲刺。

老人连忙后退,解释道:“子胥勿惊,吾乃东皋公,乃尔父旧友。”

伍员急忙收剑行礼,他从父亲口中曾听闻东皋公的大名,此人原是扁鹊弟子,因为医治楚王有功,尊其为皋公,封地正是在韶关附近的东邑。

“皋公勿怪,员已如丧家之犬,实是走投无路了。”伍员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多日压抑的苦闷化作眼泪如洪水泄下。

东皋公叹息道:“吾已知郢都之事,月前听闻郑国变故,又见到搜捕子胥文书,便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伍员一听,心知生机就在眼前,连忙下拜,祈求道:“皋公可有救员之策?员感激不尽!”

“先随老朽回住所,到时候自有计策助汝二人过关。”东皋公扶起已经瘦骨嶙峋的王孙胜,看到他木讷的神情,连连悲叹,将他们带回住所后立刻准备食物酒水,让他们一解多日饥乏。

不过,而后七日东皋公却再也不提过关之事,伍员每日催促,他皆以时机未到之由推诿。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七日,在安抚过梦中惊醒的王孙胜后,伍员再难入眠,整夜辗转反侧,苦思过关之法,不觉挨到鸡鸣天亮,仿佛已过数十载。

“子胥,过关之策已成!”东皋公前来唤他。

可是当他出现在东皋公面前时,东皋公却突然涕泗横流,微颤的手指指向他的头顶。

“子胥……何其悲矣!竟使子胥一夜白头……”

伍员扯过鬓角之发,视之果然似垂老之人白发如雪,刹那间仿佛历经沧桑,整个人被瞬间抽空精力,差点瘫倒在地。

老了!白发居然来的如此之快!伍员从未像现在这般珍惜自己的生命,自他出逃郢都,蝇营狗苟,尝尽人间苦难,仍然努力求生苟活,为的便只是一件事——复仇。

他要向楚王复仇,向整个楚国复仇,他要向天下人证明,楚王枉杀他父兄乃是当世第一昏君,将会为此丢掉性命,丢掉祖宗数百年基业。

而如今复仇仍遥遥无期,他却未老先衰,满头白发!

太一之神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为何要如此折磨他?

“哈哈……吾计成矣……”东皋公突然破涕为笑,拉着伍员感叹道:“如今汝突生白发,若非亲眼所见,旁人是万万不肯相信,如此一来再过韶关便万无一失了。”

原来东皋公早就准备好的过关之策,只是一直在等那个与伍员外形酷似之人,如今那人已经到了,万事俱备,今日便可过关。

关前东皋公先让那个与他长相相近之人闯关,而后引楚军追捕,他与王孙胜便趁乱过关。

如今关倒是过了,头发却再也无法变黑,正如那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从那时起,原来那个风度翩翩,貌若神人的贵公子伍员就彻底死去了。

从此九州便只有身为吴人的复仇者——白发伍员。

回望楚国大地,那里曾血染千里,正是他父兄之血,家族百余人之血。

不久的将来,他将再次用鲜血染红那片伤心之地,用楚王的血,用楚国社稷来祭奠他的父兄。

过往难忘遂成梦境,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的梦,便成了执念,伍员主动背负起这个执念。

为了复仇大计,白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每次只得在梦中回忆过往。

父兄惨死,家族灭门,种种仇恨渐渐融入他的血肉之中。

当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暖暖的阳光从穿过窗户,照在他满头白发之上,熠熠生辉。

伍员身上衣襟早被汗水浸透,他却对此习以为常,内室早已备好洗浴之水,凉水冲洗过后就彻底清醒过来,换上干净衣衫,重新开始他的复仇之路。

据他所知,吴楚之间的战事应当会告一段落,短期内楚国不会轻举妄动,而吴国这边也需要消化此战所得土地人口,改善与周边小国的关系,既然没了战事,他也没必要再留在军伍之中了。

今日他要去向公子光报告北军营改制之事,当然需要先向吴王报备,进而拜会过公子烛庸,而后才能去见公子光,如此方能保证万无一失。

如此繁杂的手段非但没让他感到厌倦,反而教他越发兴奋,一想到孙武正在罗浮山中潜心著书,伍员便对于复仇之事更加有信心。

也许可以准备迈出最重要的一步了!

伍员唤来仆役去略备薄礼,准备去拜见公子烛庸时带上。

不过他刚转出萧墙就被入内的揭者唤住。

“先生,有信使前来禀报,说有一个人要见先生。

“何人?”伍员自知在这里并无相熟的人,难道……他突然想到了孙武,心中大喜,难道是长卿贤弟想通了,准备下山相聚!

“伍先生,来人是一个庖厨,满身鱼味应当是烤鱼的,其人自称专诸。”揭者话音未落,只见伍员已经走出了大门,神采飞扬,满心欢喜,颜面尽扫多日以来的阴霾之气。

“哈哈……太好了,专诸兄弟回来的太及时了。”伍员脚步生风,片刻便消失在街头,直奔城中一处破院。

所来之人不是孙武,却一样让伍员倍感高兴,因为此人的出现预示着他终于可以摆脱困局,复仇大计将迈出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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